画舫落雨听春

拿着大刀

【凯源·育儿札记·十四】

 二          

十一 十二 十三 

以防各位忘了↑

 

这一种似乎随时都会被外来力量侵略的恐惧,几近直觉。在我这样的年纪,早就已经领略过了潜伏在命运河流下的暗涌,随时随地都会出现的漩涡,也随时随地会把不设防的你我卷入困顿绝望亦或万劫不复之中。毕竟山海阔,无日不风波。

我接到来自小凯学校的电话的时候,距离他们学校和源源高中的期末考试周剩下没几天了。

“您是小凯的家长吧,”电话那头的女声温声细语,但我依旧在声音里听出了那种无法掩饰的甚至可说是带着无奈语气的恶意,“您能来学校一趟么,小凯……似乎某方面有点问题。”

听出了对方零星话语里的隐喻,挂断电话以后,我坐在沙发上一时回不过神来,手足无措,浑身发冷,眼前又开始一阵一阵地眩晕。我狠狠拿一只手掐住自己的另一只手,希冀靠痛楚来保持极度惊慌状态下的清醒。

Ed闻声从他的书房走出来,看见我坐在沙发上的神情,似乎大概猜出了十之八九。

他在我对面的沙发上坐下。

“是你害怕的事情发生了么?”

“我不知道。”我回答,“我不知道是不是我所害怕的那种可能……我更不知道,如果是我所害怕的那种可能,我该怎么办。我所说的任何一句话、选择的任何一种处理方法,最后的伤害都是无法避免的不是吗?如果我选择说不是,是不是意味着我在给他一种暗示,暗示承认是可耻的,暗示这种感情是见不得光的。如果我选择说是,那我又怎么可能去真正保护他,从这个混乱、偏见、功利、狭隘的世界里给予他庇佑——我不够强大啊,我也很后悔很难过我的不够强大,可我该怎么办?”

这永远是一个无法两全的单选题。

在真正的现实面前,所谓的自由,人权,理性,社会公允,都只是纸上谈兵的美好幻想。旁观者当然可以毫无顾忌地指责,指责为什么社会不接受,为什么当事人不够有勇气,为什么不像那些站到公众平台的平权斗士一样,带着一往无前的勇气和自豪,直面这个社会所有的指责和质疑。

未曾经历过当事人的痛楚,就永远没有资格对当事人的挣扎和决定进行批判。

Ed沉默了很久。我很少见他沉默那么久,阳光透过我背后的落地玻璃窗照射进来,他侧身坐着,半张脸浸润在阳光里,半张脸却陷入黑暗之中。

我痛苦地十指交叉互相绞着,想了想,又开口:“就算我们退一万步,既表达我们对这件事的开放的观点,又希望能保护住他,让他从这个如果对他不够友善的环境里抽身出来……但是我真的不知道,这是不是也算一种认输和妥协?我们最终又能退到哪里去呢?换个环境?甚至……举家去国外?这算逃跑吗?”

“但你永远不能选择表现出软弱。”Ed突然开口,“即使你内心有这许多疑虑痛苦,即使你也在不断地质疑自己……Vera,你,我,我们,我们是他底气和力量的一部分。你要无坚不摧,要坚定,要不卑不亢地去面对任何人。”

他声音低沉,又字字徐和,在这一刻,他身上那种随时随地的冷静,从之前我痛恨甚至嘲之为冷漠的特质,变成了巨石一般屹立在宽阔河流之中的稳定存在。

我听从了他的建议,连夜赶去了隔壁省,带着源源一起。

我不太确定Ed让我带上源源究竟意欲为何,但直觉告诉我,这是个很正确的决定,虽然说不清缘由。

带着源源在小凯学校附近的酒店住下,才告诉小凯我们已经到了。源源表现得很兴奋,在房间里坐立难安的,时不时还趴到窗口那边往下一个劲的张望,完全不顾我们住在酒店二十多层,直到我拍了下他后脑勺,他才乖乖地不往窗边蹿了。

房间门铃被按响得比我预计的要早很多。源源蹭地一下从沙发上弹起来,似乎想去开门,但不知道为什么又踌躇住了,站在原地不肯动。

我无奈,只好自己走过去开门。

“Vera阿姨……”小凯微微弯下腰抱了抱我,然后直起身子,目光穿越过房间,落在站在房间那头的人身上,怔住:“……源源?你……你怎么来了?”

从我的角度刚好可以很清楚地观察到他表情的变化,他在发现源源也来了的那一刹那,眉心倏地皱起,长长的眼睫垂落,眼神里居然涌现了些微的显见的痛苦。

我的心悄悄地、意料之中地沉了下去。

再转头,却惊愕地发现源源的反应比我想象的激烈多了。他站在原地,双手攥成拳头,似乎因为攥得太用力,骨节分明的手背上的青筋都能看见,他急促地深呼吸着,抿着嘴,眼眶泛着红,脸上却没眼泪,大概是一直都憋着不让眼泪真正落下来。

源源小小地急促地深呼吸着,大概在调整自己的情绪,然后才软糯糯地开口:“我不敢来的……你别怪我,Vera阿姨说要我来,真的不是我自己非来不可……”

原来他在害怕这个。

我正想开口朝小凯解释,却见他一双剑眉皱得愈发紧,眼神沉暗,让人觉得是窥不见底的深渊。

小凯猛地抬脚,三步并两步地大步走到源源面前,然后双手一揽,将源源整个人揽进了自己的怀里,紧紧地用双臂箍住了他。

他低下头,把自己的脸埋进了源源的颈窝里。

我叹了口气,一时间不知道该选择自己退出房间比较好,还是站在旁边等着以防他们越界比较好。

犹豫了两三秒,我还是听从了自己的内心,走出房间,反手关上了门,想着幸好还穿着羽绒大衣,干脆下酒店去附近买热奶茶炸鸡给两个孩子当夜宵吃。

提着炸鸡和奶茶回房间以后,发现两个孩子的情绪都已经稳定许多了。进门的时候,小凯和源源坐在同一张床上,源源半坐在小凯怀里,小凯的手臂环着他,低着头,两人头抵头絮絮地说着悄悄话。

我坦然无视他俩的亲密,把奶茶放到他们旁边的床头柜上,然后在对面的沙发上坐下:“小凯,说吧,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学校会给我打这个电话……一五一十地都说清楚吧。”

源源奇怪地抬头看小凯,小凯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才慢慢地说来龙去脉。

他们学校之前有一场高校女篮比赛,小凯作为比赛裁判去了现场。谁知比赛前有两位偏激的反同女生——后来才知道这两个女生还是医学博士——在现场拉出了横幅,上书“维护中华民族传统伦理,捍卫社会主义核心价值,抵制西方腐朽思想侵蚀,让同性恋远离大学校园”。小凯见了觉得可笑又荒谬,上去理论,一开始只是礼貌性地请两人离开赛场,谁知这两个女生当众撒泼还和小凯争辩了起来。小凯作为男生哪有女生,何况是高知女生嘴皮子功夫厉害,立马就被两人言辞攻讦得无还手之力。

到后面,那两个女生甚至开始人身攻击,指责小凯站出来反对就意味着他自己的取向也一定“不正常”。

于是顺理成章地导致了后面小凯在学校里面对的谣言喧嚣尘上,伴随着很多人明里暗里的指指点点。

我听得激愤:“所以现在你们学校不对这两个女生进行处理,反而给我打电话?!”

小凯沉默。

我从未被这样残忍地拖拉到现实面前过,我看着坐在我对面,已经比我高一个半头了的大男孩,看他坐着,双眸低垂,肩膀垮落,整个人有无法描述的哀伤和无力,我突然前所未有地对这个世界有了愤怒。

愤怒这个世界的不公和愚昧,愤怒所有的怀抱着偏见的人们,愤怒时代,又愤怒命运。

但还未等我说什么,突然地,源源出乎我意料半跪直起身子。

他动作温柔地抱住小凯的头,抚了抚他的头发,然后在他头顶温存地落下一个吻。

我猛地瞪大双眼。这一切发生得太快,我上一秒还沉浸在对这件事情的愤恨之中,下一秒被突如其来的变化打了个措手不及,连反应和制止的时间都没有。

“哎——”我喉咙口小声地滚过声音,又活生生咽了回去。

这个画面,是我从未幻想过的。

一个男孩子拥住另一个男孩子,几乎每一寸骨骼和肌肤里都酝酿着带着张力的柔软和……爱意。

我已经没有办法再劝说自己忽视那种超乎正常感情成分的存在了。

窗外这座陌生城市华灯初上,沉沉的天幕笼罩住了这一切钢筋水泥,也笼罩住了所有秘而不宣的隐秘和爱恋。他们忘我地拥着对方,仅仅只是相拥着,眉眼垂落,带着几近沉沦的眷恋。

我坐在原地,手足无措,那一刻觉得自己突然窥见了神的偏爱之所,偏爱之人,几乎要被这种感情耀目的光芒灼伤双眼。我甚至无法用理性去体认这一刻我内心的心悸,血液如同潮汐一般在我的身体里涌动;我觉得我大概快落泪了,可是又说不清到底是为什么想落泪。窗外的冰冷黑暗,空气里浮动的寒气,和屋内温煦的鹅黄色灯光,灯光下相拥着的两个男孩子,似乎分庭抗礼成了两个世界。

“哥哥,无论你做怎样的决定,你想怎么说,都没有关系。”源源薄薄的仰月唇贴着小凯的头发,轻声地说,“都没有关系的。他们都是外人,都只是外人而已。”

“你不会觉得这样的我很懦弱吗?”小凯把脸埋在源源的胸口,闷闷地说。

源源突然轻轻地笑了一声,“懦弱不懦弱,难道不应该是自己给自己一个判断就可以了吗?我不会觉得你懦弱,因为我知道真实的你并不懦弱。只要这个真实的你,有不懦弱的勇气,那又何必要借给外人看这种事情,来证明你的不懦弱呢。”

我从未想过会在我以为还未长大的源源口中,听到这样的话。

在此之前,我一直以为,他对这件事尚未察觉,甚至很可能并不知道小凯对他的超出正常兄弟情的情愫。

我轻轻咳了咳嗓子。

“我觉得源源说得对,”我努力保持面上的坦然,假装对他们的亲密熟若无睹,“直面内心和自我保护从来不冲突。要沉得住气,也要抬得起头。不过,我明天去找学校的时候,我会选择不把这件事作为我要去和你们学校争论的关键点。”

“咦?”小凯抬起头。

“这件事本身,拉横幅本身就足够荒谬,足够我大做文章了。你们学校要是想玩公开反同这条路,那才真的是自找苦吃。”我志得意满地笑笑,突然又想起什么,“唔……而且我还可以……”

我想起之前我在最痛苦的时候,认识了不少这样因为自己的孩子而互相交流的父母,也因此知道了一些这些由爸爸妈妈们组成的组织。

我很好奇,但凡有当地的这种父母组织知道大学校园里居然有公开反对者拉横幅号称要驱逐这类人群,这些爸爸妈妈们会有怎样的反应呢。

这些来自社会的群体力量,大多数时候比单一的控诉和据理力争要有力太多。人天然地有趋向群体化靠近群体化的心理,一旦有群体力量反对或者站出来,即使他人的观点无法得到完全的扭转,也一定会或多或少让他们重新进行思考或者更正视自己观点的片面性。

想到这里,我有点兴奋地站起来:“你们继续说说话吧,把奶茶和炸鸡吃了,我出门打个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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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
这个大学校园女博士生拉横幅反同是真实事件,就发生在前段时间,有兴趣可以搜搜看。
跟我念: 妈的智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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