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舫落雨听春

拿着大刀

【凯源·大梦·一】

 

一.春生谷

 

十月初九。

宜,嫁娶,纳财,入宅,破土,祭祀,纳彩。

忌,上梁,赴任,行舟,安葬,移徙,伐木。

 

铜枝之上摇曳的烛火被人轻轻压灭。

晨风拂起珠帘微动,隐约可见一窈窕女子盘着时下唯有京城里才时兴的灵蛇髻,紫碧纱纹双裙,宽袖窄腰,端着托盘盈盈站在珠帘的后头。

过来半晌,女子轻轻呼唤出声。

“少谷主,已过午时了,少谷主可要起身?”

闻言,湘妃竹榻上裹在被褥之间的人略动了动。

女子耐心候了会儿,却发现那人又全无动静。

她似是已然习惯,便再次轻启朱唇,只是声音比刚才略响了几分:“少谷主,已过午时,您真的该起身了。”

“讨厌……”少年从被褥深处伸出一只莹白的手,随意朝她的方向挥了挥,“知道了知道了,你且过一会儿……”

女子无奈。

她站了小半晌,又开口轻唤。

“少谷主,公羊先生自卯时起便在中庭等您,您……。”

被褥里的人先是毫无动静,继而忽地将被褥一掀,清秀少年露出个惊惧的脑袋:“……什么?你怎地不早说?”

那侍婢只好屈膝微微一福:“先生本不许奴婢来唤少谷主起身的。但奴婢总觉得不妥,这才瞅了空儿,从偷偷中庭过来。”

“他不让你来你还真不来?”那清秀少年急急地掀开被子,抓了早已置于枕畔的外衣飞速地往身上套,“先生最讲究这个,这回被他碰上了我连午时都睡过去了,他还不扒了我的皮!好了,旖旎,你也不必解释了,这也不怪你。”

那名为旖旎的侍婢闻言,先是跪下将手中托盘放在地上,然后俯身行了一个大礼,这才掀开珠帘小步上来替王源整理衣冠。

公羊朔其人,一生奉行儒学,对如今中原大陆崛起的佛玄二教颇为不屑。他也性喜进退有礼,规矩刻板,王源正是知道他的这个性子,才会如此慌张。从前每每这位老师要来春生谷之前,王源一定会提前几天休沐正衣冠,那几天也必定会鸡鸣便起,以免惹老师不高兴。

只是今天老师出乎人意料地未提前招呼不速而来……王源觉得满头冷汗,连系缂带的手都打着颤,最后还是旖旎上前来替他系了。

勉勉强强穿好,他慌里慌张地拎着袍子,脚套上放在湘妃榻前头乘尘上面的登云履,明明还没穿好,就趿拉着往门外跑,见他慌张至此,旖旎只好不顾地上放着拭手拭脸毛巾的托盘,也拎起裙摆急急地跟在那少年屁股后头,小碎步沿着回廊往中庭而去。

“黄口小儿,日上三竿而起!成何体统!”

王源刚跑到中庭,四周奴仆尚在给他行礼,却只闻得一声冷哼于庭内太师座那边响起。

长须白发老人坐于高堂之上,儒衫高冠,不怒自威。

王源满头大汗,犹豫再三,竟是“扑通“一声便跪了下去,施以伏地大礼:“老师见罪,学生有失……”

“渊之!“公羊朔这回是颇动怒,甚至不再亲昵地以和平时那般直呼他“阿源”,反而直呼表字,字字铿锵有力,落地作响。

“老朽虽非迂腐之人,当初收你为弟子之时,便曾问你,求学求学,你要求的是什么学?帝王之术亦或是连纵合横?儒术、天问、亦或机巧?世之显学,虽唯儒墨二术,但天下百家,莫不是各具绝学。凡人一世光景不过百年,能尝得一二已是不容易,倘若你任凭华年懒惰蹉跎,老朽又何必尽一生绝学?”

王源叠掌于额前,深深伏于地上,单薄的肩膀因为畏惧微微耸动。

“你好好给我说说,今天为什么会晚起?”公羊朔毫不动容,步步紧逼。

“这……”王源借着低着头,掩住了变幻了眼色,“学生不过是懒怠……”

“懒怠!好一个懒怠!”公羊朔横眉冷哼,“你当老夫什么都不知道!老夫本以为,你自小被老夫带来春生谷,从此草木万物相伴,以使你能避开那些权术之争、玉帛之欲,谁知你、你还是……”

白衣少年再不多言,贝齿紧紧咬出下唇,保持俯首跪拜姿势,纹丝不动,竟是死也不开口的意思。

公羊朔来回踱了几步,等了半晌,也等不来王源再多说一句给自己辩解的话。

他更为光火,却又毫无办法,只得吹胡子瞪眼空憋了一肚子气。

“罢!今日之事因何而起老夫心知肚明,既如此,老夫又何苦再管你?什么魑魅魍魉,妖魔鬼怪,老夫何必替你挡着?由着你自己去尝这世间滋味便是!”

说完,公羊朔似是想起什么,面色更青,张了张嘴像是有话要说,终了,却只是冷哼一声。

两人静默半晌。

公羊朔脸上的神情也从本来的怒气,渐渐平静了下来。

再开口时,公羊朔的语气里竟然有了萧然之意:“老夫今日路过春生谷,是因圣上着我去处理盐官城贪腐一事。你既然已有此心,老夫拒着你又有何用?”他顿了顿,“既然如此,不如你明日便收拾行李,跟老夫走吧。是福是祸,都不过是你自己的命数。”

说完,他长叹一声,在原地来回踱了几步,才甩袖离开了中庭。

王源听得老人脚步之声逐渐远去,缓缓抬起头,也不急着起身,只是长身跪在原地,凤眼微微低垂,似是深思。

过不一会儿,他忽地转头盯着立于一旁的侍女,眼中有不容错辨的寒意:“老师是从哪里得到的消息?”

紫衣女子脸色大变,连忙扑通一声跪了下来俯身大拜,娇躯微微颤抖:“少、少谷主?”

“你昨夜三更给我传的消息,蜡封珠里的纸条还在我内衣衣襟里揣着,根本没有人动过。实在是巧,今日卯时,老师便能‘恰逢其会’,衣冠整齐出现在春生谷——你敢说,这跟你没有半点关系?”

王源声音本就清脆,此刻带上几分冷意,更是有珠玉落盘的感觉。

旖旎闻言,连声急急争辩:“少谷主,奴婢对您绝无二心,奴婢愿以性命发誓啊!”

王源沉默着打量了她半晌,眼神冷淡。

“主上……”旖旎见他面色似乎稍微有些缓和,连忙膝行至王源身边。

“嘘。”上一秒还是颜色冰冷,咄咄逼人的白色锦衣少年,下一秒忽地绽开一抹微笑。

他面容精致如锦绣,这样突然地笑起来,居然能笑得一派天真,和之前冷着脸的他似乎并不是同一个人。

王源就这样带着一抹几乎可以说是天真的笑容,懒洋洋伸出修长食指,抵于旖旎的朱唇之上,“切记,谨言。你既然说不是你做的,那我就信你。此事便就此揭过,你也不许再与外人提起。”

旖旎得犹豫半晌,随即只好低头不敢再多说,只是默默地随着王源起身,侍他到窗边的榻上坐下,这才垂首退到了一旁。

王源顺手在榻上拾一只软垫,便就着这个姿势斜倚着看向窗外。

时至秋初,草木扶疏,凉风乍起。

穿堂风抚过,少年耳鬓边几缕青丝被温柔带起,抚过脸颊。

他长叹了一口气,心里又隐隐约约浮现出某个人身影来。

 

同一时刻,春生谷入口处。

因已经日上中升,虽是秋季,但阳光也十分强烈。打远处从蒸腾着热气的主路上慢慢走过来的那个青年的身影,因此也显得格外明显。

他一身粗麻短打打扮,高个宽肩,戴着个斗笠,几乎遮住了他全部的脸,只露出了一点点方方的下巴。肩上背着一把重剑,剑身虽被破布裹住,但也有布捂不住的地方露出来,可以看见黑沉生锈的剑鞘,剑身宽而钝气十足,与寻常佩剑颇为不同。

春生谷暗哨早已发现来人,只是未到入口,也不方便直接询问,这时候看来人依旧是毫无顾忌地往里走,这才有暗哨跳出来阻止:“此处往里走并非寻常去处,来者若是误入此地,请速速离去!”

青年站定,微微抬了抬头,露出了一半的脸,但依旧没有现出全貌。

只听他冷哼一声:“春生谷什么时候还招了你这样蠢笨的人进谷?”

这暗哨本就尚年轻,闻言气急到脸红:“阁下还请速速离去!”

那青年于是不再理他,自顾自稳稳妥妥往前走。

暗哨见状,觉得也没有再多说的必要了,抽出腰间佩剑就起势刺来,谁知还未近那青年身,也不见那青年有什么躲避姿态,暗哨的佩剑便被他以臂膀格住剑身,然后手腕轻轻巧巧地一翻。

暗哨只觉得刺过去的力道被格住之后就已动弹不得,下一秒,手中的剑就被来人臂腕巧劲一卷,脱手飞了出去,镗啷一声清脆落地。

“我都说过了,你太过蠢笨。进春生谷是你的造化,你需得好好把握才是。”

青年这时候才扬起脸,把他那刀削入鬓的剑眉,棱角峻峭又英气的五官,还有清澈慑人的星目通通露了出来。

暗哨看清他的全脸,本来并没有想起来人的身份,只是眼神又落到他背后那把格外醒目的重剑一瞬,这才恍然大悟,惶恐地叉手行礼。

“……恕在下有眼不识泰山。竟没认出是王少侠回谷了。”

也不怪这小暗哨认不出这青年。王俊凯虽幼年时候在春生谷长大,开始习武之后在春生谷待的时间就越来越少,大半时间都留在京畿他那身为六扇门总捕头的师父家中,一年回春生谷约莫也就一两次。后来他又自己开始行走江湖,回春生谷更是跟偶尔的探访友人一般。

“唔。”王俊凯敷衍了一声,正欲转身抬脚,忽地又转过头来,道:“我知你按例要各个岗哨通知进谷去,只是既然是我,就不必通知了。”

那暗哨虽觉得不妥,但不敢违逆他的意思,只好叉手唱诺。

王俊凯这回渡船过梦泽而来回春生谷,连马匹都没有临时买,而是一步一步稳稳妥妥从梦泽畔走过来的。

他一路看熟悉风景,看这些妩媚青山,葱翠苍苔,只觉得心里有藏不住的快乐。原因无他,是他师父匡恒这回终于放行,同意自己回春生谷长住了。

临行前,匡恒还留住他嘱咐:“这次回去,你且好好陪着春生谷里的‘那个人’,他若是要出去江湖行走,你就陪着;他若是要来京城,你就陪他来京城,明白了吗?”

王俊凯觉得对自己严厉这十年的师父,终于有那么一刻看起来和蔼可亲了,连忙掩不住脸上的喜色点头答应:“……我必然会护他周全。”

匡恒闻言,定在王俊凯脸上细细地看了一会儿,才长叹一声,扶住他的肩膀拍了拍:“你是我亲自教导十年的入门弟子,我当然知道你现在的斤两。周全……你且去护吧。”

这话说得颇意味深长,只是王俊凯并没有多想。

自春生谷入谷处再往前急行了两三里路,便可以看见葱郁树林里隐约的庭院了。

王俊凯远远地看到庭院,并没有直接从正门过,他猫着身子绕过正门到墙边,沿着墙壁大概往庭院深处走了一段路,走到差不多的地方,借着旁边青砖牙子的力,陡然间身形拔起,轻盈地落在了墙头。

他又在墙头往前蹿了几步,然后一个轻跃,跳进了里院。

恰好里院那扇窗户,被人吱呀一声打开了,王俊凯连忙往木芙蓉花丛后面躲了一躲。

“少谷主,今天天气不错,”旖旎的声音从窗前传来,“您要不要出去走走?”

王俊凯闻言,猛地屏住了呼吸,等待着接下去的那个声音。

“不了……我懒得出去晒太阳,秋老虎还没过去,我估摸着晒晒头都要晕。”那人回答。

依旧是记忆里懒懒的,幽谷箜笙一样的清澈声音,瞬间就摄去了王俊凯的心魄。

旖旎不说话了。

又过了一会儿。

“旖旎,你别站这儿了,你出去吧,让我自己躺榻上歇会儿。”只听那个声音说。

从王俊凯的角度看进窗口去,恰好看见旖旎低着头行了个礼,然后倒退着莲步离开屋子。

于是下一秒他就开始动了,几个起纵他就已经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地悄声蹿到了那窗户底下,然后王俊凯又伸手抓住窗户下面,稍稍一用力,整个人就灵敏地翻进了屋子。

“谁!”半倚在榻上握着一卷书看着的少年倏地抬眼看了过来,雪肤薄唇,清澈灵动的眼里几乎能看得见激荡的水波,却又有锐气从水那波里破空而出。

下一秒王源就看清了来人。

他呼吸猛地窒住,一时间手里的书卷都脱了手,整个人迅速地从榻上直起了身来,眼神激动:“——小凯!”

王俊凯眼里盛着满满的笑意,快步走过屋子,恰好迎上对方扑到自己怀里的动作。

他紧紧环住了双臂,将对方抱了个满怀,闻了闻怀里人的发梢,眼里的温柔早已经和星光一样满到溢出来了。

“……源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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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目出自典故庄周梦蝶。

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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