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舫落雨听春

失城

陈妈有一次拿着两个人的八字去问风水先生，风水先生头句话却古怪得很。
“这是兄弟俩。”
陈妈失笑：“先生，伐好意思哦，这两个不是兄弟呀。”
于是风水先生再细看八字，却愈发笃定：“你莫诓我，这俩人，命定兄弟。纠缠年深日久，业力深重。落地便结因缘，前世早有业果，这从出生甚至前世就开始有业力的八字，你告诉我不是兄弟？你这不是诓我？”
陈妈哑然，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口，最终诺诺收回了那张写了两人八字的小纸片。
“可要再问？”
“不用了，谢谢先生啦。”

彼时王凯瑞和马思远还在香港，王凯瑞本来是孤身一人留港，自从找回马思远后，他强硬要求马思远去半山的嘉诺撒治疗，之后又将陈妈从英国接了回来照顾马思远。
他在半山有小幢洋楼，却心细如发，察觉到马思远在半山住得并不自在，半山人少安静，但外出不甚方便。王凯瑞于是暗暗揣度他的喜好，在中环附近买了套房，有电梯，出入方便，又每日可听车辆人声叮铃叮铃热闹。
新的套房里，照例吩咐了铺满上好的地毯。
王凯瑞自此人生心头大事妥帖，寻回他本以为此生此世再无相见机会的人，与他而言是上天垂怜，是绝望汪洋里觅见的半幕星光，从此以后清风霁月，布衣煮茶，前半生烽火竟似黄梁一梦。他是绝望过的人，绝望过的人再给他希望，便要拼死也狠狠抓住这微渺渺希望。

王凯瑞名下依旧有远洋航业，蒋公去了台湾，这部分产业抽不出人手，于是借王凯瑞父亲王善德威压，让王凯瑞接了去。从前天天忙得团团转，如今恨不得一天二十四小时全黏在马思远身边。
马思远眼疾渐好转以后，喜欢偶尔去碧丽宫戏院看电影。无论忙不忙，王凯瑞总要跟去。
“你再这样无理取闹，我就偷偷逃掉了。”王凯瑞趁黑暗抓着马思远，非要他坐自己腿上，两个人窝在一个大座位里，马思远挣脱不得于是怒斥他。
“天命让我再找到你，这一回天涯海角你逃到哪里去，我就把你抓回来。”王凯瑞慢条斯理俯在马思远耳边低语，暖暖湿湿的气息扑在耳后，对方身上的气息几乎要把自己整个人笼罩住。
此时周遭皆是黑暗，眼前银屏里咿咿呀呀演着戏，戏里有或荒诞或浪漫的人生。
他们于是默契地都回想起了当初的相遇，战火里的重逢，以及如今从命运手里侥幸死里逃生再相遇的好运气。
并默契地从彼此的眼神里，看出了对方所想。
“什么电影？”王凯瑞好似放过了马思远，放任他坐在自己身边一点点距离远的地方，转头去看屏幕。
“不了情。”马思远低低回答。

一九五五年六月，台湾传来消息，陆军总司令孙立人被革职。王凯瑞收到其父王善德的电报，寥寥只有“平安，勿念”四个字。
如今蒋氏党羽混乱，危若累卵。历史的洪流与意外充满诡谲，一纸薄薄电报里，王凯瑞竟读出了萧索之意。他是中央军出身，一生功勋唯击外诲的战场之上，民国三十四年便从大陆去了香港，如今看来是再明智不过的选择。
尚且算是于国于家还有功德，未曾犯下罪过。
民国三十四年，也就是一九四六年，王凯瑞离开大陆，心如死灰，觉得人生再无意义而来到香港，而同一年，软禁中的张汉卿被送往台湾，从此继续囚禁了几十年。
这一年，联合国开始有了雏形，美苏开始正式冷战，远东军事法庭开庭。
同样是这一年，马思远也在家人的护佑下从大陆辗转来到了香港，因仍旧有隔阂，于是并未随家人远赴美利坚，而是留在了香岛，当了个勉强糊口的国文老师。
在国家和民族巨大的变故、坍塌和重建的过程里，细微的事件和平行时空里同时在发生的事件一对比，便让人横生荒凉之感。

搬到中环以后，马思远喜欢去威灵顿街的莲香楼吃早茶。莲香楼铺面不算大，桌子倒摆得多，颇为拥挤。一到早茶时间人声鼎沸，一张桌子坐了不相识的人，即使陌生也彼此用粤语或英语攀谈聊天。
王凯瑞一贯不喜欢这种场合，因为马思远喜欢，便次次都陪着去，时间长了，倒也习惯坐莲香楼去拿几笼点心，叫碗铁观音，然后透开报纸看看新闻。也或者不看报纸，只看着马思远吃东西的脸发呆，也觉得十分美好。
部分香港人排外，遇见讲不了粤语的人便要讥讽，因此王凯瑞和马思远便讲英文更多些。今天端过来的流沙包实在太烫，急得马思远飙了几句重庆话。
“大陆仔？”同桌对面人的白眼就翻过来了。
王凯瑞听出对方口气里的不屑，本来抓着马思远的手在看他舌头是否烫伤，闻言浓眉一扬，眼神便杀了过去。他眉目锐利，身上又有血海里杀出来的凌厉之气，一下子就把对方要继续说的羞辱之言憋了回去。
对方再一打量这两人，皮鞋锃亮，衬衣西装皆上好剪裁，手腕处隐约一截玫瑰金，十有八九非富即贵，这才不甘心地咂了砸嘴，继续吃自己的点心喝茶。
马思远叹息一声，低语道：“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啊。”
王凯瑞闻言，握住对方细细手腕的手紧了紧，温热肌肤紧贴温热肌肤，内心有历史巨大漩涡之中侥幸小家之叹。

他们最终决定要离开香港，是因为时局实在已不能力挽狂澜。
“想来真是诡谲，若无张汉卿西安之事，蒋公未必至于此。如今海外宾服，四夷纳职，合诸侯于涂山，执玉帛者万国的人到底是谁，大约还未可知。”
“知我罪我，其惟春秋。”

P.S.姑且算是番外。突然心血来潮。
篇幅太短，总觉得想说的没说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