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舫落雨听春

拿着大刀

【凯源·大梦·第五章】


小王爷第二日一清早,就自己去了盐官城城郊找了家酒铺子,打了两斤竹叶青回来,说要请仵作喝酒。府衙里的知事拦了他一拦,见拦不住,又看公羊朔似乎有放任自流的意思,便不再为难他。

负责卢广曾尸体的仵作是个府衙里出了名的嗜酒老头,姓曹。

“贵人请老叟吃酒,是老叟福气唷。”曹老头虽然嘴上这么说,手上倒是半点都不带犹豫地,径直去端了端那两坛酒,然后从腰间摸出把小刀,用刀刃敲开坛口的泥封,手上力度极精准,敲碎了泥封,却半点没让泥块掉进酒坛子里。

王源假装没看出来,这把刀便是仵作惯用的、剖人心肺的长柄仵作刀。

曹仵作凑近坛口,嗅了嗅,自己絮絮叨叨低语“好酒、好酒”。

王源盘腿坐在矮几对面的榻上,手肘抵着膝盖,掌心托着下巴,看得笑眯眯,觉得这老家伙倒也是有点意思。而另一边,王俊凯盘腿坐在他斜对面,巨阙横置于膝上,眼观鼻鼻观心,只偶尔抬眼看一看王源。

“曹大爷,今儿个我也跟您说实话。”王源笑着说道,“我呢,是想问您点事儿,您能说则说。无论最后我满意与否,这两坛酒都是您的,等明儿我再让人给您送两坛更好的,您看怎样?”

曹老头哪里会说不,急忙答应点了点头。

王源微微坐正身子,一双灵动杏眼落在曹老头脸上,细细观察着:“我听说——卢同知意外身亡以后,是您负责收殓检查他的尸体?”

曹老头点点头:“是我,却又不是我。”

“咦?”王源愣了一愣,“这又从何说起?”

曹老头叹了一口气:“这事儿,不用您说,我自己也觉得蹊跷又憋屈。”

却说那日卢广曾于家中意外身亡已是深夜,消息传进府衙,知事在里衣之外匆匆披了件官服便擎了烛火赶过来,带了几名衙役准备去卢府之时,却在选仵作之时犯了愁。知事这反应可与平日遇见案子时的雷厉风行,大相径庭。

“知事有疑虑?”曹老头自恃自己是府衙中老人,说几句也无妨,于是开口问道。

“唉!”知事摇了摇头,“只怕这次仵作要难办”

他眼神落在曹老头身上,突然皱眉似沉思了几秒:“老曹,你是否愿意跟我去一趟卢府?”

“知事之命,老曹自然没有什么愿意不愿意。”曹老头半揖,“只是听知事这意思,去卢府约莫并非好事?”

“看你是说真话,还是说假话了。”知事回答道,想了想,又加上一句,“或者说,看你是不得不说真话,还是不得不说假话。结果如何,我也不知。我只答应你,倘若你因此被拂了仵作官职,我必尽我所能,对你有所弥补。”

曹老头心想,自己本就年事已高,过两年本就要退了这府衙里职务,早两年晚两年倒也无妨,何况知事若是有所帮衬,自己家中子孙约莫也能用得上,于是便一口答应了下来。

谁知一行人匆匆赶到同知府,曹老头这“说真话、说假话”的境况,却完全没遇见。

听到此处,王俊凯浓眉一扬:“你并未见到卢广曾尸体?”

“哪里哪里!”曹老头呲溜一声啜了一口竹叶青,回答道,“见当然是见到了。”

“确是马上风?”王源冲口而出,王俊凯坐他边上,一双桃花眼抬起来不冷不热地瞥了他一眼,王源似有感觉,转头冲他乖巧地笑笑。

“非也。”对面的老迈仵作放下小盅,微微坐直了身子,“卢大人,是吞金而亡。”

王源与王俊凯俱是一怔。

吞金之法古已有之,只是吞金并不如世人所猜测的,是富贵人家才有的富贵自杀办法。吞金之人会呕血腹痛,腹腔内大量出血,逐渐死去,是极痛苦的死法。

“你怎知卢大人是吞金而亡?”王俊凯拧着剑眉问道,“吞金之人死前症状,与许多服毒、患病之人并无二样,你若不是亲自开了腹腔,是不敢确认卢大人死因的吧?”

“开了腹腔。”曹仵作点点头,“只是开腹腔的人,不是我。”

王源和王俊凯一听,又面面相觑了一眼。

却说那日曹老头陪同知事以及几名衙役匆匆赶到卢府之时,卢广曾的尸体已经好好地摆在了中堂上,旁边有两个妇人争吵着。知事头痛,连忙命人分开这两个妇人,当即在中堂便审了起来。

其中一名妇人是卢广曾正房柳氏,另一名妇人则是卢广曾之妾叶氏。卢广曾尸体便是在叶氏床上被发现的。

那叶氏于堂下哭得泣涕涟涟,梨花带雨,几乎要昏死过去的样子,说自己梦中醒来以后便发现身上湿黏黏有血腥味,唤人来点了烛火一瞧,却发现卢广曾呕血身亡在侧,即时吓得昏过去,好半天奴仆喂参汤掐人中才把她弄醒过来,只是一醒来之后她便哭得不成样子,问什么都问不出来。

柳氏倒是脸上古井无波,颇有大房端正样子,只是看她脸上,却也没有什么悲恸颜色。

知事一问,她便跪在堂下,道,卢广曾必是吞金而死,吞的金子是她的陪嫁首饰。

知事与曹仵作面面相觑,半天,知事抬抬手:“那既然如此,卢夫人可允许我们——”

却未料柳氏摇摇头:“大人已不必劳心了,我已经命人将首饰拿出来了。”

她招招手,便有一孔武有力的下人,捧着一匣血淋淋的金首饰进来中堂,然后她自己又了站起来。

停放在中堂的卢广曾尸首盖着习俗的绣金大悲咒殓布,她便将那块殓布从下往上掀起,给众人看被剖开的卢广曾腹腔。

“这妇人——”王源奇道,“实在是有意思。”

“可不么。”曹老头点点头,“我站得有些远,没凑近了看,知事倒是凑近看了。我远远望了一眼,腹腔内皆是黑血,倒也是吞金自杀该有的特征。”

王俊凯附和地点了点头。

王源“刷”一声打开他那把铁骨折扇,抚了抚胸前,杏目微微垂下,似乎是陷入了思索之中。好半天,他突然又“刷”一声合上扇子,眼睛亮亮地与王俊凯对视了一眼。

王俊凯领会他意思,握着巨阙站了起来,与曹仵作告辞:“那既然如此,我们也差不多该走了。实在麻烦您,今日还要与我们唠一唠。”

“无妨无妨。”曹老头也连忙站起来,冲着王源和王俊凯一揖,“两位虽不知身份,观面相便知是贵人。”

王源跟着站起来,拍了拍袖子,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道:“话说——除了我们以外,还有别的人来问过你么?”

曹老头正准备坐下,闻言复又站起来:“有的,也不过是四五天以前,两三个穿着云锦袍服持刀之人,也是来问了我这些问题。领头那人袍服有些奇怪,下摆层层叠叠,却又好看得紧,跟鱼鳍似的——”

王源猛地一转头,恰好与看过来的王俊凯深邃的眼眸对上了。

飞鱼服。绣春刀。

是锦衣卫。

 

“你是怎么想的?”两人回到驿馆,天色已擦黑,两人也不点蜡烛,心知有暗卫守着,在屋子里可以放心交谈,于是两人便一同靠着罗汉床,王源懒懒地倚在王俊凯身上,手里还把玩着银纹的熏香球,球中活轴转动,有细微的机械声响。

“吞的金子,剖夫君腹的柳氏,四五天前的锦衣卫,前日的同知府大火。”王俊凯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王源松开发带以后散落的长发,“这些事想必都是连在一起的。只是这柳氏……总觉得没这么简单。”

“直觉想想,柳氏此举大约也有可能是为了卢广曾?卢广曾吞金而亡,这金子想必没这么简单,吞金了的人,明知道自己死后必会被开膛破肚,那为何还要把不简单的金子吞进肚子里?只怕是想借着自己的死,让这金子示于天下——”王俊凯顿住。

“但是,抢在仵作之前剖腹……”王源手上叮铃地转着那个银纹香薰球,“此处,却又总觉得不合常理。”

他细嫩白净的小脸在傍晚擦黑的光线里,只能隐隐绰绰看见一点轮廓,从鼻尖到精巧的下巴弧度,还有一点点唇色显得尤为显眼一些。王俊凯低头看他,怀抱着他的手轻微用力地拢了拢,王源倒似完全没有察觉。

“我倒是,有另外的猜测,”他微微抬起身子,看向王俊凯,眼睛亮亮的,“只是这猜测,离奇了一些。”

“你说。”

王源神秘兮兮地伏到王俊凯耳边说话,温热呼吸吹着他的耳廓:“我觉得……那堂上被开膛破肚的,并非是卢广曾本人。”

王俊凯清咳了咳:“这又怎么说?莫非卢广曾没死?”

“我觉得,卢广曾确实是死了,也确实是吞金而死的,只是堂上之人,却又不是卢广曾。”

王俊凯虎目一睁:“你的意思是,当日吞金而死的,是两个人?而柳氏当众剖了一个,并且也当众将这人腹中的金器收回家中;但吞了另外金器的卢广曾,却安然无恙,尸首完好,藏着那竟然能惊动锦衣卫和六扇门亲自寻找的金器,堂而皇之入了土?”

“卢广曾后来尸首如何,我便不知道了。只是这的确是偷天换日,在众目睽睽之下藏匿好那‘金器’,却又不至于流失,方便有心人寻找的最好办法。”王源回答。

“如此一想,卢大人夫人柳氏,那一日是明知自己丈夫因何而死,却要隐忍悲痛,演一出狠辣妇人开膛取金的戏给所有人看,并且也明知,这出戏很可能会给自己带来杀身之祸……”王俊凯叹道,“也是不让须眉了。”

两人相对沉默了一会儿。

“那么,只有再去探探卢广曾的坟墓,才能知道你这猜测是不是真相了。”王俊凯说道。

“唔。”王源点点头,“只是倘若这金器不简单,只怕锦衣卫即刻便会回返寻找真正要找的东西,所以我们片刻都不能等。要我说,不如今夜便去看看。”

王俊凯借着昏暗的光线,仔细端详着王源,心里叹了口气。

他想,既然自己和他在一起,这一生注定不可能闲云野鹤,平淡无奇一生,注定要被裹挟进宫廷、阴谋、和权力的浪潮,那么这时候的谨小慎微,仿佛也没有什么意义。

还不如,将那浪花,翻滚得狂澜拍岸,堆雪穿空些。

“好,那我们晚上就去吧。”他回答。

 

这一夜盐官城中挂着的皓月似乎格外清朗。

王源身边还有三五个暗卫,于是一众六个人便连夜摸到了卢广曾新坟之处,挖坟时,王俊凯特地嘱咐将上面一层干燥的浮土薄薄地拿铁锹刮下来放置在一处,以便到时候重新埋坟,再有来人便轻易不能察觉这坟被重新挖开过。

卢广曾死于一个月以前,因此尸体早已腐烂得面目全非,已经开始看得见森森的白骨,尸骨之上还附着蛆虫。饶是王源这些暗卫见多识广,开了棺材盖以后也都死不肯靠近看一眼。

王俊凯摇摇头,背着他那把巨阙,轻轻纵跃进了棺材里,也不知从哪里掏出一双牛皮手套戴上,然后表情镇定地弯下腰去,拨开那尸体腹腔处已然腐烂的骨肉。

王源远远地看着,想起对方幼年时候是个爱干净到竟似乎有癖好的人,只是如今却能面色如常地开棺验尸,也不知这几年他独自一人行走江湖,靠自己成为闻名天下的六扇门少年捕快,之中经历了多少事。

他在这一瞬间突然觉得慌张。从前他总觉得,王俊凯是不会离开他的,无论发生什么,以他对王俊凯的了解,他相信都能想办法把对方留在自己身边。

只是万一,他已经不够了解对方了呢?

王源思及此处,突然往前走了几步,想要站到坟边上。孰料被暗卫一把拦住:“王爷,此处污秽,您还是不要过来的好。”

王俊凯听见动静,直起身子:“你过来做什么,往后退几步,别看见了明天饭都吃不下。”

“可我——”王源急急想要说些什么。

“没事,我已经找到了。”王俊凯冲他得意地一笑,抬了抬下巴。

少年于月色之下,穿着黑色束身锦服,剑眉长飞入鬓,桃花眼潋滟着皓皓清冷月光,与背后巨阙融为一体,仿佛一柄寒气逼人又锐意惊人的上古好剑。

王源听见自己胸膛处,似有擂鼓撞击,咚咚、咚咚,声音大到他只怕身边暗卫们都能听见。

王俊凯倒是真的毫无所觉,冲他举了举手中之物,借着月光看去,似乎是几颗被串在一起的形状各异的金纹章。

王源深吸了一口气,终于勉强缓住刚才猛然看见王俊凯冲着自己笑时心头的悸动。

他想,这案中案里的第一个锁扣,终于被解开了。



评论(38)
热度(425)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 画舫落雨听春 | Powered by LOF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