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舫落雨听春

拿着大刀

【凯源·育儿札记·十三】

 

据说奥古斯丁教派信奉命运封存在你和我的基因里面,所有的好的坏的,统统生就注定,不可能因为多作了几件善事而变好,也不会因为你无恶不作而失去什么。我从前对这理论一笑置之,但是临到这种手足无措又无能为力的时刻,却不由自主地开始自问:是不是这一切都该是注定的?是不是这一切都是我该承受的历炼?

在这之前,我从不对这种性向的社会问题有什么质疑或者是评论,觉得既然生就如此,又何必枉然地追求改变,顺其自然也是很好的。现在才知道,所有的冷静和客观,只是因为自己的孩子没有真正出现这样的问题而已。

我想起了很多从前的细节。很多事情,当你真正无可奈何地逼迫自己去直面的时候,那些无意忽略或者潜意识忽略掉的端倪才会呼之欲出。

我用手抹了抹脸,转过身,颇有些粗暴地推搡了一把Ed:“你起开!”

他好脾气冲我点点头:“哎,你有什么火气冲我来。”

我瞪了他一眼:“冲你来?你有什么用?”

本想拔腿就走,看看依旧好脾气笑着的Ed,气不打一处来,于是伸手拎住他耳朵往楼下走:“……你说的,那我就先收拾你。”

说收拾,其实就是威逼利诱让Ed把知道的事情一五一十跟我讲清楚了。他看我态度有所松动,于是才一边察言观色一边小心翼翼地跟我说了几句他发现的最近源源的异常。

“你说你晚上起床发现他还醒着?”我抱着手臂背靠着酒吧台,盯着坐在沙发上的丈夫,手指甲悄没声息地掐着自己手臂下面的肉。

“是啊。”他回答,“连续三个晚上,我连续熬了三个晚上的夜,坚持到半夜起床去他房间看他。灯是关着的,他也看起来躺在床上——小凯的床上,睡熟了的样子。但是Vera,我们是做爸妈的,自己孩子到底是真睡着还是假睡着,能感觉不出来?他就是躺在床上,呼吸根本不是睡着了的呼吸声音……”

我掐着自己手臂肉的力度又加大了几分。

“你没有跟我说……”我放软了语气,“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告诉你,然后让你去直接问他,或者让你去带他看心理医生?”Ed眼神里有无可奈何的疲惫,冲我摇了摇头,“Vera,你心里清楚,这些根本改变不了那个症结。”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已经是寒冬了,即使家里装了地暖,我仍然能感觉到脚底下有寒意浸上来, 像是蛇一眼缠绕着我的脚踝,嘶嘶地吐着恶毒的信子,然后用力地将我往下拽,我的心也就被拽得渐渐下沉到泥沼里,没了顶。

第二天我很早就悄悄起床,一个人离开了家里,甚至连早饭都没有做,只给Ed留了张条子说让他带着两个孩子去吃早饭,自己回家的时间不确定。而等我回家的时候已经是下午,我在玄关脱了鞋,拎了手里的外卖盒走到客厅,就看见Ed和两个孩子都坐在客厅里,没开着电视也没玩着游戏,见我走进来,三个人不约而同地扭过头来看我。

“怎么了?”我笑着把手里的的东西放到茶几上,努了努嘴,“喏,顺路看见烤串店,给你们带了点吃的。”

小凯抬起眼看了看我,又低下眼帘,默不作声地半站起来,把外卖盒拉到自己面前,小心翼翼地打开外卖盒,又抽了几张面巾纸,在烤串签子上裹好,才把烤串递到源源面前。

“你去哪里了?”Ed开口问道,“你也没跟我说一声你去哪里了就出了门,这样很容易让人担心的……”

“心理诊所。”我打断他,嘴角抿了抿,觉得自己应该是笑了,但又不确定是不是真的是一个笑容,“我去找心理医生聊聊天罢了。”

我一边说着,一边余光看见小凯正在替源源裹着剩下烤串签子的手忽然滞住了,而源源本来还嚼着烤串,闻言也微微低了低头,嘴里缓慢地嚼了几下,把食物咽下去,又把没吃了几口的烤串放回到了外卖盒里。

就那么短短的几秒钟,我花了巨大的自制力所建立起来的心理上的壁垒,一瞬间轰然崩塌,所有的克制和强硬的念头消湮,摧枯拉朽寸草不生。

地板暖洋洋地散发着暖气,空气里有我喜欢的沉香香气混杂着刚刚带回来的烤串的香味,坐着的松软的沙发,脚底下踩着的毛毯,旁边沙发灯台上放着的一家四口的合照,以及还有透过落地玻璃窗洒进屋子里来的鹅黄色的傍晚的夕阳。

这是我的家啊。

我面前坐着的,是我所爱的两个孩子啊。

而我下一秒说的任何话,都可能会瞬间毁灭掉这一切,这让我所依恋和深深挚爱的一切。

想及此处,我无法自我控制地猛地站了起来,倒是把正在暗暗观察我的反应的小凯源源还有Ed吓了一大跳。

“晚饭想吃什么?”我生硬地转移话题,挪开眼神,脚后跟一转,侧着脸匆匆往厨房的方向大步走过去,声音还掩饰性地轻快许多,“快到饭点了,我都还没开始做饭,哎呀……”

我进厨房之后不久,小凯也进来帮忙。他念了大学,整个人比从前似乎要沉默寡言了,我常常看着他明显是有心事的脸色,却又说不出一句询问的话。就像现在,我侧头微微仰起头看他站在我身边剥着芹菜,然后细致地放在盆子里洗掉上面的泥沙。

他眼神沉稳,却已经有了许多我看不清说不清的深邃。

“Vera阿姨,电饭煲插上电源么?”小凯突然开口,吓了正在沉思的我一跳。

“哦,哦……插上插上。”我随口应道,“少煮一点吧,你们仨都吃烤串了。”

他听话地地下身子去抽出米柜的抽屉,舀了米开始淘米。

我一边切着湿淋淋的芹菜,一边状似无意地开口:“源源来找你……是来你们旅游的山上找你?”

“是。”小凯回答,我留心到他握着电饭煲内胆的手紧了紧,“他给我发信息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然后告诉我走在了半路岔路口,不知道我们在哪个峰头,这才给我发信息……”

“这也太大胆了。”我忍不住责备,手上切着芹菜的动作也停了下来,扶着流理台侧身看着小凯高高的背影,“虽然源源不小了,但毕竟是个孩子,平时不是有我有Ed,就有你照顾着他,他这次自己买车票跑这么远,还去山上找你,而且是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才给你发信息,那万一要是路上出什么意外,我们连他在哪里都不知道——”

背着我在淘米的小凯突然停下动作,双手撑住水池的边缘,头似乎因为无奈而低了下去,能看见他肩膀和手臂的肌肉微微耸了起来。

“……我知道。Vera阿姨,我知道。我也很担心,非常担心……”他背对着我,撑着水池的手慢慢地攥起了拳头,“我想象了无数种他会发生意外的可能,但凡有万分之一的意外,我真的不知道我自己该怎么办。我一面担心他,很想责怪他,可是往往都是批评的话在嘴边,却又咽回去,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去对待他……我很想对他说你下次别这么做,可我知道即使我说了,可能下次他还是会不顾我的担心,固执地来找我,如果他心情不好,也就真的跟这次一样,一声不吭跟谁都不打招呼……”

我转回头,看着自己流理台案板上切了一半的芹菜,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是我的错吗?我不知道。

这一次,也许真的是我的错,我不应该逼源源,我不应该说那些话,可是我知道如果有下一次,即使不是因为我,也会有其它的原因,去推动源源做一些并不是十分妥当的行为。

小凯恰恰好跨出青春期的时候,在我没有留心的角落里,源源却进入了让人担心的年龄段。即使他看起来每天开开心心,也仿佛乖巧听话,可就是这样的他,一旦要固执己见地做什么事情,才会更让我们措手不及。

更加让人觉得棘手的是,我知道,这时候去找他谈任何事,效用都是有限的。我只能让他“下次不能再有这种不打招呼自己跑邻省的行为,出门也要及时和我们报备”,可是我根本无法预知他下一次的行为到底是哪种形式,因为问题的关键从来就不在这件事本身对不对,而是他为什么会做这件事。

思及此处,我抬起头,看见小凯又开始垂头淘米的背影,心里明镜似的。

为什么会做这件事……答案昭然若揭,不是么?

 

假期本来就不长,小凯第二天就只能回学校去,走之前好好地拉着源源在房间里说了半天的话,再出来回到楼下客厅里的时候,我看见源源眼圈红红的,明显是哭过的样子。

“Vera阿姨,我走了,”小凯单肩背着书包站在玄关处跟我告别,Ed已经出门去发车了,他隔着我,眼底满是担忧地看了看站得远远的背靠着墙壁站着的源源,然后收回眼神看我:“……我会尽快回来,期末考一考完就会回来的。”

也不知道是跟我说,还是跟我身后的人说。

“好的好的,”我回答,推了推他,“快走吧,别误了高铁。”

小凯最后又抬起头看了源源一眼,这才抓了抓书包带,转身走出了门。

家里的门一关上,整个屋子仿佛一下子就冷清了下来,我不由自主地有一种空巢老人的错觉,马上又想起家里还有一个孩子,连忙转回头去看源源,恰好看到他正脸色不佳地准备往楼上走。

我三步并两步走过去叫住他:“哎,源源,你等等。”

源源不甘不愿地在楼梯的第一节台阶处停下了脚步,不说话,甚至不愿意转过身子来看我,大约是因为害怕我看见他现在脸上估计已经快哭出来了的表情。

我刚才头脑一热看他情绪不好把他叫住,这时候却又说不出话来了,沉默了几秒,慌不择路口不择言:“你……你期末考这段时间收收心,好好考试,要是考进年纪前五十,我就……”

我趁源源背着身子没看我,连忙环顾四周,从我站着的地方看到客厅,恰好看见前天小凯从景区带回来的地方小吃的盒子还放在茶几上,于是脑子一热:“我就让你俩自己出去旅游,地方随便你选,只要你能收心考得好——”

话刚说出口,我就隐约有点后悔,可是源源已经一脸莫名兴奋地转过身来:“真的!Vera阿姨你太好了!我想去香港!”

“……”我硬生生愣住,深觉自己给自己刨了一个坑还义无返顾地跳了下去。

可是说过的话又不能反悔,只好咬牙冲着源源白嫩的小脸和亮晶晶的杏眼,斩钉截铁地点点头:“行。不过说好的,你一定要考得好才行……”

“一定一定!”源源站在楼梯第一节台阶上,我站在下面,他猛地扑过来就在我脸上亲了一口,“Vera阿姨你放心!我一定能考到前五十!”

我被他撞得往后退了一步,一脸懵懵地接着他,恍惚错觉这个已经高二了的大男孩,又突然在我面前回到了我和他刚刚见面时候那个圆圆软软的小奶球,一只手就能抱起来,或者夹到咯吱窝底下。

但实际上,他已经比我高那么多,嘴边也已经有了柔软的小胡子冒头,男孩的骨骼在逐渐地变成成人的骨骼,即使五官和眼神里的清澈天真似乎依旧没有变,所有别的一切都已经变化了那么多。

源源笑嘻嘻地松开我,然后转身情绪明显高涨地快步小跑上了楼,进了书房,估摸着是学习去了。

我呆呆地站在楼梯下,想起昨天见我那个心理医生朋友,她所说的话。

“他们俩,都不是你真正的孩子,但是你足够爱他们,所以你依旧有浅层的子宫情节,这很正常,而且幸好起码就我和你的对话来看,我并不觉得你对他们的感情达到有共生关系的高度。事实上,你害怕的并不是他们似乎有的这种非同寻常的感情本身,也根本不排斥他们会有这样的感情,你只是害怕随之而来会有的一切负面影响,但是你却把这种害怕概括并且自我推论成,你害怕他们的感情,反对他们的感情。这种荒谬的推论和判断,对他们不公平,也对你自己不公平。”

我茫茫然,又似乎毫无目的地回忆着她对我说的这一番话,脚底下的温度熨帖,楼上传来源源似乎拉开椅子坐下的声音。客厅的落地玻璃窗窗帘大开,因为屋子有暖气,所以玻璃现在雾蒙蒙的。

我突然开始想有没有可能,这一个小小的屋子,在这一个刹那以至于永恒,是属于我的乌托邦,可以装载着所有我爱着的人,可以将所有未知的可怕和忧愁事物,都隔绝在厚厚墙壁的外面。

我的双腿似乎无法自我控制,穿着柔软的棉拖鞋,走过客厅,走到玻璃墙的旁边,寒气已经微微地浸透玻璃窗,冷冽地刺穿空气扑面而来,覆盖我的肌肤。我伸出手去,抹开落地玻璃上微微的水汽,透过玻璃看出去,投入眼帘的是天地之中仿佛骤起的苍凉和混沌。

下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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