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俊凯极少听他人提起自己父亲。匡恒和公羊朔暂且不提,连他自己叔父在幼时启蒙山河剑时,都对自己这个长兄讳莫如深。后来叔父早逝,山河剑这宗只剩下他一个人,所有的琢磨和突破,都只能靠他自己一剑一剑的练习、一次一次的实战钻研出来,其中艰难困苦,只有自己最清楚,也造成了王俊凯对真正把山河剑名震天下的父亲,总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向往濡慕之情。
那黑衣人虽然来路不明,却对王源言语里有所照拂,又提及自己的父亲,因此王俊凯心底对此人没有反感之意。
王源听罢,沉思了一会儿,点了点头对王俊凯道:“约莫是哪个前辈。既然无从查起,那就不要想了。若是有机缘,以后一样见得到。”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尚奇怪于昨夜黑衣人所说的“今夜注定不太平”,不过之后他们俩一前一后下了驿馆楼,见到公羊朔一脸凝重地站在驿馆门口,六七个家臣神色紧张地围着他,似乎在隐秘地讨论着什么的样子。两人再彼此互相对视一眼,就已经各自心里有了猜测。
“师父。”王源过去端正行礼,“可是出了什么事?”
公羊朔挥手示意众家臣退出七步之遥,才转过身来看他,锐利如鹰一般的眼神顺势勾过站在王源身后的王俊凯,微微地停滞了一下:“……不过一夜,你居然有所突破。”
“练武之事,一日不敢荒废。”王俊凯面色如常,避重就轻地回答。
“嗯。”公羊朔也未多想,捋了捋胡子,眼神落回到王源身上,言简意赅地说道:“昨夜城内大火,同知府烧了个精光。”
王源一愣,刹那间想侧过头去看看王俊凯脸上的神情,但又硬生生忍住,“这当口出这种事情,肯定是人为吧。”
“是锦衣卫。”公羊朔紧皱着眉头,颇不解地拢袖,“锦衣卫出行,必是圣上之意,只是那又何必命我来盐官?”
他突然停住,飞快地侧目看了一眼王源,王源状似未觉,依旧毕恭毕敬地垂头站着。
“算了。”公羊朔长叹一声,“同知没了就没了罢……”
王源这才察眼观色地适时插嘴道:“老师是否还要查这贪腐案?”
“当然要查。”公羊朔沉吟半晌回答,“不过是案子里少了一个关键的人,照……的意思,肯定还是要查下去的。”
这一番对话结束,他似乎想通了什么,立在原地沉吟半晌,甩袖转身急急朝着驿馆内走去,甚至一边走一边高声招呼几个家臣跟上讨论后续。
见他终于走远了,王俊凯这才往前走了几步,胸膛恰好靠到王源背脊,低头凑在他耳边轻声问道:“你说……昨晚上那人?”
“是敌是友,尚说不清楚。”王源盯着公羊朔的背影轻声回答。
盐官城与其它地方不同,除却同知通判外,又多设立了盐政使盐运使两人。这次盐官贪腐,便是本来的盐运使卢广曾血书御状,送及圣上案前,但是未等圣上有所批示,卢广曾暴毙消息后脚就到了京都,这才惹恼了圣上,下令严查。
只是皇盐本就是大油水,到底有多少世家盘根错节地在里面沾了水谁也说不清,怕是一拔连根拔起,才是真的要坏了国之根基。
所以王源从不觉得金銮殿上那人会有壮士断腕的勇气来彻查,他觉得这一次不过又是一次对方借他人之手斩除异己的机会罢了。
思及此处,王源身子往后假意怠懒地靠着王俊凯的胸膛,刷一声打开手中那把铁骨折扇捂住唇鼻,低声说道:“这盐官同知那里,只怕是有什么了不得的东西。虽说现在一定没有了,但一会儿进城安置下来之后,你瞅空也去看看。”
王俊凯默不作声地扶住王源的腰,点了点头。
众人入城之后,公羊朔虽不是正儿八经皇命在身,但依旧被闻讯赶来的盐官通判引入府衙。
这通判姓李,叫李魁,只是人不如其名,身高不足七尺,鸡嘴高颧,长相看起来颇精明。
“闻得公羊先生也到了盐官,仆不胜欣喜。”那李魁对着公羊朔行大拜礼。
王源站在公羊朔身后五六尺的地方,漫不经心地折扇抚胸,一双杏目游移地东看西看这府衙内部。他气质清贵不错,可是长得又一派天真浪漫,李魁乍一见他,条件反射觉得该是公羊家的后辈,贪玩跟着公羊朔出来见世面,注意力在他身上只是一带而过,并不曾多留心。
众人绕过照壁,遥遥看见断案正堂,却不见李魁将他们引去正堂,而是很快就带着他们过长廊,穿过侧边小门往侧厅走了过去,也就在这短短几秒钟的时间里,王源足下停滞了一瞬,公羊朔便似有所觉,侧过头来很是严厉地看了他一眼,王源只好又乖乖地跟上他的步子。
李魁将众人引至侧厅,请公羊朔在高堂坐下,自己只坐了下位,下一秒却见王源脸色坦然地在他对面的高椅也坐了下来。
他神色马上有些不虞,但毕竟浸淫官场多年,又摸爬滚打在这江南官场上,早学会了不动声色,脸色的不悦神情也只是一闪而过。
“不知公羊先生来盐官……”众人坐下,又唤仆役泡茶上来之后,李魁这才开口问道。
公羊朔却不急着回答他,而是先托着茶盏啜了一口,一边擎着碗盖拂去茶沫,一边问道:“六扇门于盐官城中,已有几日了?”
李魁一愣:“先生怎知六扇门来了盐官?”
公羊朔低眉垂目慢悠悠饮茶,不回答他。
李魁颇不自然地改变了一下坐姿,答道:“公羊先生神机妙算……六扇门进驻盐官城其实已半月有余,只是……”
王源余光见他脸上有难言之隐,心底嗤笑了一声。他当然知道李魁想说却说不出口的话是什么。六扇门隶属六部,由六部三司直接统筹,不必在乎地方官员,又进可登朝堂出可入江湖,要想让六扇门的人和地方父母官来互通有无简直是不可能的事情。
只怕贵为盐官通判李魁,都不知道六扇门现在查到了什么。
“李大人,是迫于六扇门之威才不愿与我说与我老师听么?”王源坐在旁边,忽地语带笑意地开口,翘着二郎腿,登云履的绣云鞋尖冲着李魁,颇有挑衅意味地抖了抖,等李魁看过来时,他甚至狭着一双似凤目又不是凤目,似杏眼又未必是杏眼的灵巧眼睛,冲着李魁眨了眨,“李大人呀——以我老师和太子殿下的关系,可说是太子殿下亲临也不遑为过,您是觉得即使太子殿下来了,您也不能说么?”
李魁哪料到他一开始不曾注意的这个少年人有这样的利嘴,一时被他噎住,急急面如土色地转过头去又看公羊朔的神情:“公羊先生,仆并非这样的意思……”
“渊之。”公羊朔看似警告地唤了王源一声,只是语气里责备意味却并不浓。
然后他才抬眼看向李魁,轻声细语道:“既然李大人并非这个意思,那能否将这件事前因后果,说与老朽听一听呢?”
公羊朔和王源一个扮白脸一个扮黑脸,话赶话已经逼到了这个地步,眼见着不说是不行了。李魁长叹一声,这才将案子前因后果娓娓道来。
盐引贪腐本来也不是一朝一代的事,因此这盐官城里从来都水深人杂,朝堂各方势力都在盐官城内有自己的势力。李魁甫一赴任盐官通判时,便有高人指点其中门门道道,世家新贵,都上下打点,从官数载,倒也没出过什么大事。
只是今年这盐官城内先后出了几件大事:第一是本来的三两银子换五百斤盐引调至六两银子换五百斤盐引,第二是盐官同知卢广曾府中闹了鬼,两厢压力之下,同知卢广曾颇有点不堪重压的意思,天天在府衙里来回踱步,公文一概不批。旁人只道是他压力太大,谁知突然一夜之间卢大人血书上达天听的事传遍大街小巷,再没几天,就听说他暴毙在小妾床上,死因不明。坊间说是马上风,只是未能证实。
“未能证实?”王源摇着扇子好奇地身子往前凑过来插嘴,“怎么就证实不了了?你们府里面连仵作都没有么?”
“有的。”李魁不知道为何现在已经不敢再轻视这个锦衣少年了,姿态恭敬地回答他,“只是卢大人死状……颇离奇,连仵作也不敢下断论是不是马上风。”
王源一张精致贵气的小脸上显现出嘲讽神色:“李大人,不是我说,你听听你自己讲了什么?盐引三两调至六两,足足翻了一倍!这新盐引调案从何而来?又说这卢广曾家中闹鬼……荒唐不荒唐?闹什么鬼?怎么就满城风雨了?家里闹了鬼的卢大人,一边还能血书上奏调案的事,一边还能马上风死在小妾身上——李大人啊李大人,您怎么不改行去写折子写本子呢?”
李魁长叹一声:“公羊先生,这位贵客,两位有所不知……盐引调案将三两变作六两的公文,就是卢广曾本人拿出来的啊!”
同一时刻,隔着半个盐官城,王俊凯背着重剑隐在同知府前路上商贩群里面,掩在斗笠下远远地打量昨夜一夜大火的同知府。
同知府外墙为青砖,耐火性稍微好一些,站在外面没办法把府中情况探勘得十分清楚,王俊凯稍稍思索了一下,便后退撤入人群中,拐入小道,四周看看没有人,这才谨慎地跃上墙头,三纵两纵攀上距离同知府最近一处民居的青瓦屋檐,借着屋脊,小心翼翼地抬头去看同知府里面的情状。
恰好能看见府内正院里,官兵来回走动翻着火烧后仅存的物件细软,还有的官兵往来地抬着白布罩住的人尸,垒在院子里。王俊凯细细一数,院中居然停了有几十个火中丧命的人,这还是能找得到身子的,只怕找不见身子的会更多。
王俊凯跟着六扇门行走江湖也有两三年,也过几次灭门大案,因此一眼就看出了端倪:大部分尸体实在太过完整,一点也不像是在屋中遭了大火被烧死的样子,且这些完整的尸首,还没来得及罩上白布的加上白布下显现出来的衣着鞋袜便可知都是府中稍有地位的女眷,而非一般仆役女婢。可是若说不是在屋中被烧死,便是在屋外,那么烧死一说也经不起推敲,再大的火,着火时都已经在屋外了,怎么可能逃不了?唯一的可能,便是大部分丧命的人,是在大火之前就已经死了的。
可是又究竟有原因,同知已经暴毙的情况下,使得锦衣卫辣手灭其满门?
王俊凯一时想不太通,便想着是不是要再潜入官兵队伍,进同知府一探究竟。
正思绪间,忽地听得异声自身后破空而来,他条件反射侧身一闪,下一秒本来肩头的位置屋瓦处便嵌上了一枚小巧别致的梅花镖,镖上最中心是一朵粉白梅花。
王俊凯灵巧地落在屋脊另一侧,只这一个纵跃,他本来捆在身后的重剑便已落在手上,巨阙重剑即使外面的破布仍裹着,却依旧不可小觑地横在身前,剑鞘的尖微微下垂,酝酿着可瞬息变幻的锐利剑意和起势。
“……玉翎羽。”王俊凯侧目瞟了一眼那枚有粉白梅花的梅花镖,浓眉一扬,低声道,“别来无恙啊。”
下一秒,一个婀娜少女便从屋脊的另一头翻身上来,红衣短打,眉目妩媚又肌肤胜雪,姿容出色。
她看见王俊凯,眉眼里透出笑意,脸上娇俏的神色掩也掩不住:“果然是你!”
王俊凯觉得自己立马头疼了起来。
这少女也是六扇门的人。六扇门六扇门,本就是侠客杀手走卒,江湖各路人马皆有,可是这少女即便在六扇门里面,也是闻名遐迩的一个魔星,因其喜怒哀乐不定,杀人办案全凭喜好,年纪轻轻却足够聪明,功夫也不错,几个捕头对她都束手无策。直到有一回,她和王俊凯一起办过一次案子,这小魔女才似乎是一物降一物地折在了王俊凯手里,被他使唤得团团转。这次之后,几个捕头便拿王俊凯成了要挟玉翎羽的杀手锏,只要说一句下次让她和王俊凯一起办案,她便会乐颠颠高效完成案子。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小魔女打得什么主意。
“你怎么也在这里?”王俊凯谨慎地站定,依旧保持着持剑的姿势,如他手上的重剑一般锋芒不显,少年的绷得紧紧的身躯里,却几乎有仿佛可抵千斤,可撼山海的潜力,“莫不是……这次驻守盐官城里的六扇门,也有你?”
“有我怎么了?”玉翎羽看似无辜地歪歪头冲她摆手,手上金环丁零当啷一阵清脆响动,“你看,这就是咱俩的缘分。我在这里,你也来这里了。对吧?”
王俊凯暗退一步,冷着一张俊脸道:“倘若我知道你在这里,只怕我死也不会来。”
玉翎羽一张鹅蛋小脸上显出委屈的神色:“可是你已经在这里了!既然已经在这里,论理,六扇门同六扇门就是要一起办案的!”
“那可真是抱歉了。”王俊凯嘴角轻扯出一抹没有什么笑意的笑容,一双桃花眼冷冰冰地扫过眼前美艳少女,轻声道:“我在这里,可不是作为六扇门来的。”
“咦?”玉翎羽大眼一睁,奇怪道:“那你……”
“我是随我家主人而来。”王俊凯桃花眼又幽幽落了回去,眼神落到身前的砖瓦上,这时候依旧脸上挂着笑容,可是这笑容却有着玉翎羽从未见过的温柔缱绻之意。“所以……”
他再次抬起眼来,眼神里之前的温柔色彩已然消失殆尽,杀气似破空悍然爆裂开来:“我与你此时已无关系,我又何必手下留情?”
王俊凯话音一落,脚下踩着诡妙剑步,只一两个腾跃,手上重剑已带着力抵千钧之势,划破空气,势不可挡地冲着玉翎羽迎面而去!
玉翎羽骤时花容变色,莲足轻点拔身而退,但是她的反应远不及王俊凯啸虎之力,眼见着那柄重剑剑鞘便横到了自己鼻尖前面,脚下一软,倒退着又落回到砖瓦之上,脚步往后踉跄几步,连带整个人都被绊倒了。
她双手想去匆忙取兵器护身,还未来得及伸手自腰间胸前摸出软剑亦或梅花镖来,便已经被墨黑色的剑鞘一侧抵住喉咙,死死卡在了屋脊上。
玉翎羽一直自诩武功不错,从前和王俊凯交手也觉得自己似乎和对方差不多水准,今日甫一见面才发现,王俊凯居然能不出剑靠剑鞘迸发锐利带着杀气的剑意,甚至自己会被他一招内制住。这一切实在太出乎玉翎羽的意料,一张娇俏小脸惊愕得只能张嘴瞪眼睛,说不出话了。
王俊凯双手紧握着墨黑的巨阙剑柄,斗笠遮住了他半张脸,露出依旧扯着一抹冷峻笑意的薄唇和下巴。
“整个六扇门都说你武功高是个小魔女,你还真把自己当回事了。”王俊凯不屑地轻哼一声,斗笠微微扬起,露出一边飞扬的浓眉和毫无感情波动的桃花眼,冷嘲道,“不——自——量——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