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舫落雨听春

拿着大刀

【凯源·育儿札记·十二】

 

我站在他的房门外,往后退了几步,柔软的拖鞋底着走廊的地毯,一点声音都不会有。我犹豫了约莫十分钟,然后迅速往前,伸手用力地打开了房门——

伏在小凯床上低声抽泣的源源惊慌失措地抬起头看我,脸上犹带着泪痕。

我沉默地站了一会儿,然后走进房间,回手把房门锁上,在他慌张却又来不及掩饰什么的目光之中,走到他对面的床上坐下。

“好了,你现在有什么,想跟我说的吗?”我低声问他。

我不是心理医师,面对这样一个显然情绪有负面波动的孩子,我的情感面只会占据上风。可是即使这样,我还是需要问这么一句:孩子,你是否需要一个聆听者,而我,是否是适合的聆听者?

源源依旧保持着趴在小凯床上的姿势,先是低下了头,把小小的圆圆的脑袋埋在了自己的臂弯里许久,然后才开始说话,闷闷的声音从臂弯底下传出来:“Vera阿姨,我觉得我可能病了。”

我的心一点一点渐渐沉了下去,但我依旧保持着沉默等待的态度,静静等源源自己说话。

“我也不知道,”他模模糊糊地继续说,“我觉得很痛苦,觉得自己很不正常……”

我深深呼吸了一下,从他的床上站起来,跪到地板上,使自己的高度离源源更近一点,然后伸出手去抚他的后脑勺。源源本来嘴里还反复地在重复着觉得自己不正常这句话,随着我刻意温柔的抚摸,声音渐渐地低了下去。

“……‘正常’这个词汇,是基于社会判断的一种暴力观点。”我不知道从何说起,也不知道有的话可不可以说,于是只能慌不择路地劝慰。“而所谓的社会判断,又只不过是大部分人的社会行为,整合成了那一套看似正确的规范。这和道德准则不同。道德准则是当一件事有绝对的正确和错误,而社会准则,只不过是你在面对两个选择时,大部分人会选择的那个答案,就是社会准则了。”

——其实我依旧胆小。我不想挑明,不想把心底隐隐约约的怀疑和恐惧诉之于口,仿佛一旦说出来了,怀疑就会变成真实,而我尚未说出来的时候,一切都还有回旋的余地。

说到此处,我顿了顿。即使他并没有正对着我,但是我依旧能感觉出他的情绪逐渐地开始稳定了下来。

见好就收吧。我想。

“所以,”我放低了声音,语气愈发温柔,“无论你在苦恼的事情是什么,你只要记住,你Vera阿姨和Ed叔叔都很爱你,都会无条件支持你的一切想法,这样就好了。”

源源的脸依旧埋在臂弯里,但还是点了点头。

我心情好了许多,觉得自己又机智又没有触发最可怕的那个关卡,简直聪明得无与伦比。

一边想着,我一边站了起来,只是却被源源忽然抬起头拉住了衣服。

“可是Vera阿姨,我还有一个问题。”源源抬头,小鹿一般湿漉漉的眼睛看着我。他不知道为何,尤其适合这种隐约带着撒娇的乖巧神情,他这么一看我,我立时就慌了手脚,大概他要什么我都会给他。

“你说。”我坐到小凯床的床沿。

“为什么——”他脸上犹豫了一下,“为什么人生中总是有一些东西,即使你很想得到,也去争取了,但就是得不到呢?”

我一时语塞。

这本就是人生,永远都在追逐和不满足中度过。得到了的未必珍惜,追求的东西也未必能属于你。穷其一生孜孜不倦,也许“命中注定”四个字就敲定了最终的结局。

比如,永远也赚不到那么多钱,比如,永远也没办法在事业上抵达那个高度,再比如,永远也得不到不爱你的那个人的心。

可是我不能和源源这么说,在他的人生尚未开始的时候,任何悲观的观点或者是经验主义的观点,只会给他带来负面的影响。

“也许吧。”我支支吾吾地回答,思考了一下又说,“但大部分时候是这样的:某件事情看似很难做到,可是这并不是你不去做这件事、或者不去争取的借口,不是么?”

源源先是垂下眼,沉默了一小会儿,我就坐着看他,从我的角度甚至能看见他垂下的眼帘睫毛在细嫩的肌肤之上微微颤抖。

然后他抬起头来看我,不知道为何眼神里有让我看不太明白的坚定光芒:“……我知道了。Vera阿姨。谢谢你。”

我只觉得莫名其妙,于是笑着又摸了摸他的头,离开了房间。

 

这之后接下去的几天源源表现一如平常,甚至连笑脸都多了,以至于我以为之前小凯不回家过圣诞的阴影已经完全在他心里消除。

事实证明这只是我一个人的一厢情愿。

二十四号那天晚上他们学校有一个圣诞晚会活动,因此源源提前几天就告诉过我,这一天可能会比较迟回家,甚至住在同学家也有可能。他会去参加这些社交活动,我当然乐见其成连连答应。最近又临近年末,公司里报表账单这些财务工作都要完成,所以我这几天很少去关心他在做些什么。

平安夜这一天,我和Ed回家已经很晚,几乎要接近午夜,我到家里第一件事就是上楼查看了一下,结果发现源源真的不在房间。我于是一边下楼一边从裤袋里拿手机,想着需不需要和认识的学生家长联系一下,或者在家长微信群里问问他住在哪个同学家。

也恰好就在这时候,握在手里的手机突然震动了起来,来电显示是小凯。

我没有多想,划开屏幕就接了电话。

“喂……”

“啊Vera阿姨,”电话那头小凯的声音还带着抖音,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住在景区山顶冷的,他劈头盖脸就是一句:“源源、我已经找到源源了,不要担心——”

“咦?”我呼吸一窒,猛地瞪大眼,愣了半天,脑袋里空空的反应不过来,“你说什么?源源?你找到源源?你在哪里?源源在哪里?你俩怎么会跑一块儿去了?”

话筒那边小凯也似乎愣了一下:“源源自己跑过来找我了,我以为你们知道……”

这熊孩子!

我一时怒从中来,觉得连腹腔里都一把罡火熊熊燃起来,若是源源现在站在我面前,我估计能毫不犹豫地抓他冲着屁股就开打:“——我怎么会知道!”

应该是我的声音太响了,本来在饭厅找储备着的零食填肚子的Ed紧张兮兮抱着一大包薯片跑了过来:“怎么了怎么了?”

我狠狠地剜了他一眼,站在楼梯的半道不动,噼里啪啦冲着电话就是一阵责备:“他可真是……长本事了啊!没跟我们说一声,自己就跑去你那里了?他是想挨打了是不?你、你把电话给他,我非得好好说说这小兔崽子——”

小凯一听我发脾气了,当然不肯,自己握着手机就是不放:“啊呀,Vera阿姨你先别急,你看他不是好好的么,我也会照顾好他的。”

“他现在好好的,就没事了?”我竖眉瞪眼,“一次他觉得没事,就会有第二次,就会有第三次,你怎么保证以后不出问题?还有他现在就学会不跟我和Ed报备事情了,以后……”

我眼角余光看见Ed听到这里,突然抱着那包最大规格的薯片转身小心翼翼地往饭厅的方向走。

我本来还想冲着电话那头唠叨,硬生生打住。

“……总之,等他回来再说,你这几天照顾好他,好好说说他。”

我小声地言简意赅挂掉电话,然后冲着Ed朝饭厅蹑手蹑脚走过去的背影喊了一声:“你给我站住。”

我几乎能肉眼看见Ed全身上下寒毛耸立起来的样子。

他一脸无奈地转过身来,手里还捏着一片薯片。

“他跟你说过?”我站在楼梯一半的地方,居高临下地看着Ed。如果眼神能变成刀,估计现在看见的Ed可能是饺子馅了。

Ed轻微地点了点头,脸上写满了做坏事被抓包后的心虚:“我就是觉得,他想小凯想得太可怜了,就赞助了一下交通费……让他买高铁票过去……”

“你就没考虑过要跟我说一声?”我眼神里的杀气愈盛。

“可是我说了你会同意么?”他问。

“当然不会。”我回答。

“那不就结了。”Ed煞有介事地点点头,“既然知道问了也跟没问一样,那何必再问你一遍?”

这哪里来的歪门邪说!我当即冲下去和他对掐,并且惩罚了他一个月内不许吃零食。

幸好小凯还是很懂事的,接下去每天的行程都会即时报告给我,还时不时拍一下源源的照片发到家里的微信群里。有他在,我放心一定是放心的,只是源源这一次的行动实在太危险,也太容易让我以后有不好的担忧和联想,所以我只能打定主意等源源回来的时候再找他好好聊一聊。

谁知最后一天周日回来的不仅仅是源源一个人,连小凯也跟着回来了。

“我可以明天早上坐最早那班高铁回学校。”他对我说,“我不放心源源一个人回来,所以也就回家一趟。”

小凯的懂事,和源源这次的事情比起来,让我颇欣慰,以至于我条件反射就想先抓着源源好好教育教育,让他跟哥哥学习。谁想到源源吐一吐舌头,狡黠地眨眨眼,一扭身就从我伸出去抓他的指尖前头溜过去了,还转头嚣张地冲我笑。

……这种笑容,似乎许久未见了。

我突然感觉出什么不一般的气氛来。

只是还未等我有什么反应或者有好好观察的时间,小凯已经往我手里塞了一堆东西:“Vera阿姨,这些都是那边的特色小吃,我们特地给你们带回来的。”

“啊,啊,好。”我茫然地把那袋小吃提到自己手上,然后条件反射地抬头看了看小凯。

他现在已经比我高太多,我抬头的时候能看见他脸上刀削般的五官,带着逐渐开始破骨而出的硬朗气,从前的青涩潮水般迅速地在短短几个月的时间里似乎就几乎要褪尽了。

我如同是在睡梦中被惊醒,陡然地发现他不知道为什么,在如此短的时间里面迫不及待地成长了这么多。

客厅那边已经传来源源和Ed笑着讲话的声音,我来不及多寒暄,只能先转身朝着客厅的方向走过去。客厅里源源正眉飞色舞地和Ed描绘着看日出的情状,说山顶气温多寒冷,可是日出那一刻又多壮丽。

我脸色不虞地站在旁边听了一会儿,源源看见我的脸色不好,立马乖巧地凑上来讨好:“Vera妈妈,这次是我做错了,下次不会啦……”

“你要是给我有下次试试看!”我虚张声势地吓唬他。

只见源源飞快地侧目,瞟了一眼旁边靠着沙发抱臂站着看我们的小凯,然后收回目光,回答我:“……真的不会了,反正我想做的事情已经做好了,以后也就没事了。”

我目光一凝,不再说话,垂下眼掩住眼神思索了一会儿,才重新抬起眼,脸上神色也已经调整到看不出情绪的样子,说道:“那好吧,你自己下次注意就行。”

我说着,一边佯装整理手上塑料袋里的小吃,一样一样往外掏,一边不动声色地暗自观察两个孩子。小凯明显是松了一口气,连环抱着的双臂也放了下去,源源看他神色变好,便往他的方向迈了一小步,却马上被小凯的一个眼神按回了原地。

气氛太微妙。

我收回观察的眼神,重新把注意力放回到手头的小吃上,暗自深呼吸。

Ed似乎根本没有发现我的情绪变动,兴致勃勃地试吃着这些小吃,偶尔还抬头问一问小凯具体是什么原材料。源源也会笑着插嘴,扯一扯买小吃或者路上的趣事,整个客厅里因此热热闹闹的,我也一直保持着笑容。

这笑容坚持到我看着两个孩子各自在床上睡下,然后退出他们的房间,关上房门。

直到这一刻,我才瞬间卸下面具,堡垒轰然坍塌,手从门把手上挪开,攥成拳头,指甲深深地刻进手心的肉里面,可是我犹嫌这点疼痛不够,全身的肌肉紧绷到微微颤抖,以至于脚下甚至迈不出大的脚步,拖沓着走到拐角确保两个孩子都听不到的地方,我才一拳头,重重砸到墙上——

“Vera,”Ed沉稳的声音在我身后低低响起,“你想哭就哭,不要伤害自己。”

我没有转身,而是身子往前,将额头抵上冰冷的墙壁,肩头颤抖得连我自己都控制不了,紧紧咬住牙关不让自己发出声音,泪水却不由自主地从眼眶里涌出,顺着脸颊滑落,四周太过安静,我甚至能听到泪水不断落到地上发出的啪嗒声。

为什么是我呢?我心里反复地在想。

——为什么偏偏是我?

——又为什么,偏偏是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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