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舫落雨听春

拿着大刀

【凯源·大梦·第二章】

 

王源甫一扑入王俊凯怀里,王俊凯只觉得温香软玉满怀,一时间脑子空空荡荡,只有手底下一截软腰,怀中人身上的温度能熨帖进手心,一路燃烧至四经八脉,滚烫的热度几乎要在心底点起熊熊心火。

他也不知道该继续把人往自己怀里更揽一揽,还是应该把他往外推一推,正天人交战之时,王源扶住他的双臂,直起身子来:“前番来信,你并没有说要回谷。”

他一双流转的杏目停留在王俊凯脸上,眼神清澈又天真,王俊凯不由得转开了眼睛,几乎要不敢直视这种表情的王源:“……师父突然做的决定,说是让我回来守着你。”

“突然做的决定?”王源握住王俊凯双臂的手紧了紧,“匡恒他原话是怎么说的,你一五一十和我重复一遍。”

他这样毫无忌惮地直呼匡恒的名字,看起来似乎是倒了辈分,只是王俊凯完全不以为杵,也没有注意到王源前后语气的变化:“他让我来跟着你,若是去江湖,就去江湖;若是去京都,就去京都。”

王源闻言一声不吭地扭开脸,半倚在王俊凯怀里,呆呆地看了一会儿放在屋里一侧的木芙蓉。婢女每日都会剪新的木芙蓉回来,按照王源吩咐的,养在有一点点浅水的青瓷缸子里,就有了芙蓉临花照影的美意。

“那我若是去塞北去昆仑亦或南疆……”王源抬起头去看王俊凯,只能看见王俊凯的下巴,线条凌厉又方正,是他在梦境里描绘过无数次的样子。

“我也跟着你一起去。”王俊凯似乎是察觉到他言语里微妙的不妥,想要低下头去看他,却未料王源听了这句话,从他怀里一挣,反而直起身子来。

他瘦削骨架子强硬地撑起,一双秀目飞快地从王俊凯脸上瞥过,然后落到别处,似乎出了神。

半晌,他嘴角蓦然翘起,长睫毛微微低垂,眼神温柔地回答:“我不过是开开玩笑。塞北,昆仑,南疆……若是能和你一起去,到哪里都是好的。”

可惜,我不能去。

他把后半句话咽回了肚子里。

王俊凯并未察觉他的异样情绪,只是笑着又用力拥了拥他,一双布满剑茧的手握在王源的腰处,有力而温存:“我何尝不是如此?你不知道,我这次能回来有多快乐,我从梦泽一路走来,看见山山水水,树木葱郁,周遭风景几乎和小时候我和你一起走过时一模一样。一切都还是从前的样子。”

天下未遭兵祸,春生谷又遗世独立,风景自然和十年前几乎无差。只是从前十年的天下和之后十年的天下还是否如一?王源想及此处不敢再想,于是按住王俊凯的手,想让他从回忆里抽身出来。

“明日我老师便要带我去盐官城了。恰好你回来,那便同我一起去江南吧。”王源柔声说道。

盐官城从古至今都是江南重镇,公羊朔此行奉圣上之命去查贪腐一案,之中各种势力关系盘根错节,多半没有个把月是走不了的。王源长这么大,正儿八经还没有出谷那么长时间,如今王俊凯回来了,他虽然嘴上不说,但心底安定许多。

“江南?”王俊凯奇怪道,“公羊先生难得出山,居然就南下去盐官,我以为他会在京都多待一些时日。”

“他是我的老师,在京都时日太久,也未免太不合时宜。”王源笑笑,搂住王俊凯的脖子,把自己贴到他胸膛上躺好,舒服地眯上眼。

他这话一出,王俊凯就呐呐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才不会伤到他的心了。无话可说,也就只能搂住怀里的人,身子往后仰了仰,希望能使他躺得更舒服一点。

“图制无疆,扶成天威,匡正八极,密定九夷……”王源的脸依旧贴在王俊凯的胸膛上,懒洋洋地哼了一声,“老师倒真是一番心血,苦口婆心叫我莫生贪念。”

“公羊先生说的也是对的。”王俊凯沉默半晌,说道,“天底下太平不太平,我从来不在乎,我只要你好好的就行。”

这话听起来温柔缠绵,只是王源听了心里却依旧凉意一片。

他和王俊凯从小一块儿长大,眼瞅着王俊凯被匡恒和公羊朔几个教导成了现在这个样子。类似这样死心塌地的话,他从小听到大,也早就明白,对方大概重视的也就是自己的身份而已。

倘若自己没了这身份血脉,对方大概不会为自己做到这地步。

一时间两人都无话可说,只听着窗外风吹林稍,彼此都心知肚明,这短暂的静谧弥足珍贵,转瞬即逝。

公羊朔听说王俊凯回谷,便通报了人过来让王俊凯过去。王源赖着也想跟过去到中庭,却被王俊凯压回榻上:“你不要捣乱。公羊先生让我过去多半是考我诗书,你跟过去是要被我连累挨骂么?”

“你诗书不好又不是我的事情,是匡大傻子的事情。”王源不在乎地说道。

“到时候他又要起兴一通,从春秋一路说到高祖,引经据典,你受得了?”王俊凯哄他,“你乖乖等我回来便是。”

两人竹马长大,从小私底下便这样腻歪惯了,本该习惯的,只是毕竟太久未见,所以王源乍一听,又红了耳朵尖。

“那你快去快回,”他软糯糯语气说,“我让厨房做山药糕过来,等着和你一起吃。”

王俊凯其实不嗜甜,只是从未和王源提起过,这时候也只是微微笑了笑:“我知道的。”

进中庭时却见公羊朔坐在一边茶团上泡茶,膝前案上两盏白瓷茶碗,腾腾地冒着热气,和从前坐在高堂上拿着书考问他的样子有异。王俊凯心里奇怪,于是快走两步,先俯身行了大礼,直起身子唤道:“公羊先生。”

公羊朔抬起眼皮瞟了他一眼,又重新把注意力放回到手边的紫砂壶上,轻描淡写地唔了一声。

王俊凯不知他现在心情好坏,于是只能安静跪在原地。

半晌,才听见公羊朔轻叹一口气:“好了,你过来坐下吧。我刚泡的祁门红,你尝尝味道。”

王俊凯受宠若惊,连忙起身在公羊朔对面的茶团坐下,捏起茶碗轻啜了一口。他跟着匡恒长大,被养成了只懂刀枪剑棍的军人,哪里喝得出一碗茶汤的好坏,只觉得入口香气逼人,唇齿留香,又味道浓郁。

“好茶。”他喝完了之后把茶碗放回到了案上。

公羊朔哪里看不出他的踌躇和拘束,自己把自己那碗也饮尽后,才慢悠悠开口:“你这次回来,匡恒是如何说的?”

“师父只让我跟着小王爷走。”王俊凯回答,“他去哪儿,我跟着去哪儿。”

公羊朔脸上看不出异动,依旧只是高深莫测地唔了一声。

王俊凯不敢多说,只能毕恭毕敬双手扶膝盘坐着。

“你回春生谷以前,京中最近一次的官员调动,你可记得?”公羊朔突然地开口,问了一个让王俊凯有一些摸不着头脑的问题。

“詹士府原本的三品詹士年迈告老还乡,有一位豫州出身的翰林学士被调配入詹士府做四品詹士,原本的四品詹士升为三品。”王俊凯一板一眼地认真回答。

公羊朔老迈肌肤松弛的手在木案上轻敲了一会儿,似是在沉思什么,忽地又问道:“既然是詹士府变动,老朽少不得还得问问太子——太子近来可好?”

“老样子。”王俊凯回答,“太医院照常例行御医和院判日日入太子府邸,除此之外我也就不知道了。朝堂之事我师父几乎不同我讲。”

公羊朔点点头:“你师父是为你好。”

王俊凯不太明白公羊朔这句话是何用意,一时接不上话,于是只能沉默着低下头去看已经空了的茶碗,还有一点点浅红色的茶汤遗留在碗底。

他低着头的时候,公羊朔也在用眼睛余光打量着眼前这个剑眉星目的少年人。匡恒对他的栽培显见是上了心的,把十多年前那个虎头虎脑的小孩子雕琢出现在一身铁血味道,又能护住他的心性,不让京畿那些妖魔鬼怪各路神仙坏了他的本性。

“还有你那柄巨阙——”公羊朔忽地又道,“已开锋否?”

“尚未。”王俊凯浓眉一凛,郑重回答。

“嗯。”公羊朔点点头,“巨阙开锋便再无回头之日,从此必要战血喂其锋芒。虽说它在你手里总归是要开锋的,只是无论如何……能不开锋就不开吧。这太平盛世,多一天……是一天。”

他说完这番话,脸上显现出疲惫神色,冲王俊凯挥挥手,让他可以离开了。

王俊凯虽然不太明白公羊朔言语里的机锋,但还是重新认认真真地磕了个头才离开中庭。

对于他来说,是王源的师父,便是他的半师。

 

第二日尚未天亮,出发的两辆马车早早就在前庭等着了。

王源和王俊凯前日亲昵了一晚,凌晨时分被王俊凯叫起来的时候还十分不乐意。王俊凯干脆把他抱到马车里让他继续睡,自己则抱着那柄名唤“巨阙”的重剑和马夫一同坐在前面,生怕万一公羊朔问起来听说王源还在睡觉,要对他发脾气。还好王源睡不久就清醒了,眼瞅着马车行至一处驿馆,众人准备落脚稍作休憩,他已经能清清爽爽下车。

公羊朔已经坐在驿馆内一处偏僻的位置上,见他走进来,本来拿着白水茶杯喝水,冷笑了一声:“小儿荒唐,焉能成大事。”

王源在他面前坐下,撇嘴笑道:“师父此言差矣,小儿若不荒唐,早被豺狼虎豹生吞活剥,哪里有机会坐这儿听您胡说?”

公羊朔被他牙尖嘴利堵得一时语塞,只得瞪了他一眼作罢。

这一处驿馆位于几个要镇驰道交汇之处,所以进来喝茶吃饭的路人不少。驿馆里还有专司唱曲讲故事的说书人,瞅着人多时不时说上一段换铜板。公羊朔一行人坐下时,恰好听到说书人讲到高祖平天下。

“高祖于中军帐中,叮一声拔开腰中佩剑,冲着众将领‘呔’一声,说道,‘如今天下不安,世不敬祖,君不亲下,世家权重,诸侯割据;务耕桑则厚赋敛,多徭役劳庶人,朝堂无贤士,沙场无将军!吾欲以清君侧之名,挥军北上——’,高祖话音未落,却见此时有一门客从众人之中走出大拜,道,‘庄王此言不妥,若是清君侧,锄奸佞,君依旧为君,臣依旧为臣。不若以檄文告以天下,历数今上昏聩以得民心,起兵北伐,利刃直指京都!”

说到这里,那说书人卖关子似的停下来,喝了一大口茶,才神秘兮兮地问在座的所有旅人:“各位可知,这门客是何人?”

王源心里立时就有了答案,他转过头去观察公羊朔的神情,却见他神色平淡地低头夹了一筷子菜,眼观鼻鼻观心地放进嘴里慢慢细嚼。

那说书人已经继续说下去了:“这门客,便是后来伴随高祖杀戮四方平八荒的帝师,偃。”

台下所有人恍然大悟,骚动着发出赞叹声和稀稀落落的抚掌声。

又有人问:“听说帝师偃,高祖平天下之后,便功成身退,隐入山林?”

那说书人摇头晃脑:“子房布衣为帝师,富贵滔天,依旧要芒鞋草履。荣华富贵,终归尘土,兔走鸟飞,黄土一抔。”

在坐的都是行走江湖饱经风霜的旅人,闻言也纷纷叹息。

王源抬头看了一眼公羊朔,见他依旧神色平静,似乎丝毫不为所动,于是低头吃饭,再不多留心说书人那边的动静了。

稍作休憩又饭饱之后,公羊朔一行人准备重新上路。临上马车前,眼瞅着公羊朔都要进马车车厢了,立在一旁毕恭毕敬等老师先上车的王源忽地开口:“学生一直未曾问过老师……当初送学生入春生谷的,究竟是何人?”

公羊朔撩开门帘的手一滞,他也不回头,回答道:“不过陈年往事,你何必知晓。”

他说完,王源也没有马上说什么,两人之间立马被难堪的寂静笼罩住了。好一会儿,才听见王源轻笑一声:“也是。我不过是想谢谢此人,虽然禁锢住我十五年,却也保住了我十五年平安。”

公羊朔头也不回地坐进了自己的马车之中。

王源抚了抚前襟的锦衣纹路,手里握着铁骨金丝的缎面折扇,轻轻敲打这另一只手的手心,慢慢悠悠往回走,走到自己的马车前,看见王俊凯背着裹着厚厚破布的重剑,脸色沉默地看着他。

“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王源觉得好笑,一边想往马车上爬,一边对他说,“我那几句话,不过是堵一堵老头子的。”

王俊凯站在王源背后,一手握住王源的腰,一手托住他柔软的臀部,帮他往上抬了一抬:“……你也未必是无心之语。”

王源被他抬上马车,听到这句话无奈地宽袖一挥,转过身子撑住自己坐着,然后转头去看王俊凯,恰好能和他平视,不若平时还要抬起头看对方:“我如果不是在春生谷乖乖熬这么多年,我早就死八百回了。我心里再清楚不过。”

王俊凯依旧沉着一张脸,只是不再多说什么,解开身上的重剑放到马车上,然后一纵身跳上马车前车辕处坐好,把王源往车厢里的方向推了推。

王源看看他明显散发着不满情绪的宽厚后背,趁着马夫还未过来,扑过去众目睽睽之下抱着他的背,借着衣袖的遮掩,在他耳后轻轻地啄吻了一下。

王俊凯只觉得后脊梁骨有酥麻的感觉攀附而上,血液倏地冲上了脸,他不由自主地挺了挺背。

“别生气啦,”王源在他耳后轻轻地说了一句,气息吹拂到王俊凯的耳后肌肤,酥麻感愈盛。王源也知道自己成功撩了对方,嬉笑着后退钻进了马车车厢,留下王俊凯自己僵硬着身体坐在车辕上。

 

盐官城距离梦泽行车至多不过六七日的距离,饶是公羊朔一行人教程不快,也终于在第六日到了盐官城外,只是虽然天色已晚,不知为何公羊朔执意要在城外的驿站落脚。

王源知道他这个老师城府颇深,思虑繁多,于是从善如流地答应下来,看见公羊朔当着他的面光明正大召家臣去夜探盐官城,也没有多说什么。

回了客房,倒是一直跟在后面王俊凯皱着眉按捺不住开口:“公羊先生此举何意?”

王源转头看了看客房四周,并不直接开口回答,而是把王俊凯扯到床前,又放下床罩,才凑到他眼前说道:“我怀疑他这次来盐官,并不仅仅为了贪腐一案。”

王俊凯剑眉一皱。

“你告诉我,”王源因着此时两人都在温暖狭小的空间里,似乎警惕性也放了下来,眉目慵懒又染着温煦的春色,花瓣似的唇瓣一开一阖,身子骨软软地倚在王俊凯身上,“那一日公羊先生召你去,可曾问了你什么?尤其是太子相关的。”

王俊凯薄唇紧紧抿住,似乎在忍耐着什么,一双锋利的桃花眼此时却游移不定,最后落在床前那素色的帷帐上,双手托住倒在自己身上的人的身子:“……官员调动和太子近况。”

“唔。”王源点了点头,“我前日接到消息,说太子重病,被老师知道了去。他自我……之后,一直都明着站太子党派,如今接到这消息,警惕我起了反心,于是要把我带在身边看着。只是这样一来,他本来到盐官要办的事,也许就没那么好办了。”

“可我依旧不知道,公羊先生来盐官,到底是为什么。”王俊凯说道,“盐官贪腐已是大案,六扇门早有捕快于上月出京畿飞马至盐官,我日日见我师父案头有盐官城过来的红漆急件。公羊先生虽说是太子党派,但最多不过是个闲士,没有什么权力……”

“老师不过是明着站太子党派而已。”王源笑着去拨弄王俊凯的耳垂,“群吏朋党,尚且各进所亲,何况是圣上为我派遣一个老师?公羊朔从来都是圣上的人,是不是太子党,太子是谁,这些从来都不重要。”

寥寥几句里,王俊凯却听出了惊涛骇浪的意味。

他低头去看怀里的人,却只能看见他光洁的前额和高挺的鼻梁。

“我竟不知……”

其实王源说完以后就有悔意了,觉得自己没必要和王俊凯说那么多,平白扰了他的心思,于是急急地打断他:“你千万别多想,也别生了警惕心。你若是心里有了芥蒂,他们这些老狐狸会看不出来?到时候连让你在我身边的机会都没有。”

王源说到此处,往王俊凯怀里缩了缩:“我现在身边……也就只剩下你了。”

王俊凯只能点了点头。

两人沉默了半晌,王源才重新开口说道:“盐官贪腐,表面上看不过是盐官同知通判的问题,但实际上,皇盐这座金山,不知道有多少势力在虎视眈眈地看着。”

他侧头看见王俊凯紧皱着眉头,浓密的睫毛下掩盖不住的担忧神色,忍不住笑了笑,伸手去一根一根摸对方的眼睫毛,搔得王俊凯痒痒的,但又不敢动,挺着后背随王源动手动脚。

“好了,”王源柔声说道,“多少势力……也不关我们的事。起码……暂时不关我们的事……”

随着这句话,他已经阖上了眼,安安稳稳地浅眠了过去。

素色的驿馆纱帐随风微微飘动,王俊凯小心翼翼地将王源从自己的肩头挪到自己肩肘处,又伸另一只手过去褪去他一双皮革的胡靴,褪到一半,发现他靴子里还藏着一把小巧的匕首,于是脸色更沉郁得能滴下水来。

怀中人雪肤凝脂又乖巧地睡着,王俊凯抱住他,安静地透过纱帐看向帷帐外,他少年的臂膀尚未真正如成年人一样宽厚有力,抱着人的手却一丝一毫的颤抖也没有。

半晌,他忽地开口:“来者是客,不出来说说话么?”

又过了好一会儿,王源依旧在他怀里安稳地睡着,呼吸绵长,靠窗的那边忽地传来一声短促的蹵音。

“早听说过山河剑的传人是个不可小觑的少年人,今日一见果然如此。”那人隐在暗处,声音喑哑,甚至听不出男女。

“前辈谬赞。”王俊凯剑眉凛冽,桃花眼眼神凌厉,似乎能穿透重重纱帐,剑意直逼那人脸前。“只是偷听毕竟是小人行径,不知前辈意在何为?”

那人闻言,轻笑一声道:“偷听不是君子所为,你偷偷点了你怀里那孩子的睡穴,便是君子所为了?”

“……”王俊凯眼神愈发冷厉,“不知是敌是友,提防为上。我弟弟年幼不懂事,口无遮拦的,万一说了什么不中听的惹恼了前辈,就不好了。”

“弟弟?”那人嗤笑,“佚小王爷有你这么一个哥哥……倒也不亏。”

王俊凯浓眉倏地皱了起来。

他尚未知道来人的身份,来人却似对他们一清二楚,这感觉王俊凯十分不喜欢。

“阁下究竟何人,有何用意,不解释一二么?”

 

与此同时,盐官城内,公羊家的几个内臣翻越过盐官同知府邸。这一夜不知为何同知府邸灯火通明,府中众人行色匆匆地来回搬着物什,侧门出停着两三辆马车。府内女眷幼童都聚在一起,婢女和小厮们则忙手忙脚地从屋内往外搬东西。

“哎呀,老爷上次给我的一串碧玺手串儿我给忘了。”一个姨娘大呼小叫着拉住一个婢女,“你去给我拿来,那碧玺手串儿可贵了,我放在床里侧的暗柜里。”

那婢女唯唯诺诺地称是。

又有一个姨娘手里抱着的孩子突然哭了起来,正室打扮的夫人连忙走过去陪着哄,本来还有几个姨娘冷眼想嘴碎说几句,只得作罢。

一个公羊家家臣回头同另外几个人说道:“看起来这盐官同知是想趁夜潜逃了。不如我们分散,派一人回去通知公羊先生,其余几人守在此处?”

又一人道:“公羊先生即便知道了,也没有理由拦住同知,不如我去找城内的六扇门捕快?”

先前那人摇头:“不可打草惊蛇,六扇门毕竟同我们并没有什么交情。”

于是几个人一番盘算,最后决定就一个人回去通知公羊朔,只是正在那人准备在其余几人掩护下退出同知府邸时,变故就在此刻突生了:举着火把的一队官兵牢牢围住了同知府邸,借着火光看去,那些官兵的衣着打扮并不似一般府兵,反而都是圆领甲冠服。

“……锦衣卫。”几名家臣低声说道,互相看了一眼,眼底都是震惊。只是他们这时候还没有想到的是,接下来目睹的事情,他们也许一辈子都无法忘记。

领头的锦衣卫身穿飞鱼服,腰间配着绣春刀,一看便是身份特殊领圣命而来。那男人身高八尺却骨瘦嶙峋,面色惨白得如同死尸一般,甫一跨入后院,一双眼便冷冰冰地往跪了一地的女眷身上一扫,道:“没用的,杀了吧。”

众女眷恐惧地哭泣了起来,连带着身边带着的和怀里的孩子都哇哇大哭,一时间只能听见磕头求饶,哭泣,和孩童的哭叫声,以及锦衣卫整齐有序地翻查各个房间的脚步声。

那飞鱼服头领似乎很是不耐烦这一屋子女眷的哭叫,脸色更加惨白,往前不疾不徐地走了几步,恰好走到刚才那个抱着孩子的姨娘前面,伸出一只手掐住了那襁褓里的婴儿,把那婴儿悬空举了起来。

那姨娘魂飞魄散,眼目呲裂,尖叫了一声便想要站起身向前一扑,双手高高地举起想要夺回那孩子,那飞鱼服锦衣卫却漫不经心地侧手从腰间刷一声拔出了绣春刀,正好迎着那姨娘冲过来的方向,扑地插进了女人的腰腹之中,入刀极深,一直贯穿到后背。

他另一只手又微微虎口一掐,本来还在微微哭泣着的婴儿,瞬间被他掐断了脖子,再无声息,小小的身子软软垂了下去。

一院的女眷惊恐地纷纷倒噎住了自己的哭泣声。

“别浪费我的时间。”那锦衣卫把孩子随手往地上一扔,拔出绣春刀,那女人的身躯也砰地倒到了地上,扬起些微的尘土。

他咳了几声,从怀里摸出一块雪白的手帕,掩住口鼻又咳了几声,才拿那块手帕擦拭干净了绣春刀上不多的血渍,然后归刀入鞘。

这时候,有一队锦衣卫已经从内府托了一个木匣子出来。

“镇抚使,‘那东西’应该就在这里了。”领头的小兵将那个木匣子托到那个飞鱼服锦衣卫的面前。

脸色惨白的男人一双死鱼眼冷冷地看了那个木匣子一会儿,才伸手过去打开,只看了一眼,他就砰一声关上了匣子,道:“好了,剩下的没用的人都杀了,把这同知府给我烧了吧,你们知道该怎么办,别给六扇门那些蠢货留下把柄。”

这一夜,盐官城同知府的大火,烧了整整一夜,火光冲天,几乎整个盐官城都看得到,但整个盐官城就似空无一人一般,安静得近乎死寂,任凭这烈火熊熊地烧尽了整座宅子。

 

王源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他身上的衣服被人脱掉至内衫,甚至连一头乌发都被人解开然后好好地梳过。

他坐起来,掀开床前的帷帐,看见房间的地上铺着垫子睡着一个人。他说不清心底是不是不开心,于是赤着脚走过去踹了踹裹在被褥里的人,道:“未过立夏,你睡在地上着凉了怎么办?”

王俊凯被他踹醒,茫然地揉揉眼,撑着身子坐起来,一开口说话声音甚至还是早晨喑哑的感觉:“我是习武之人,不怕。”

但他即使不太清醒,却也看见王源赤着脚穿着雪白的内衫站在他面前,连忙掀开自己的被褥将对方拉进自己睡着的褥子上站着:“还说我,你自己赤着脚呢,也不怕着凉。”

王源却不急着和他拌嘴。他好整以暇地看了一会儿窗户的方向,忽地低头看向王俊凯:“昨日是谁来了?”

王俊凯沉默。

王源见他似乎不太肯说,一只赤裸的白嫩的脚就毫不顾忌地带着巧劲踩上了王俊凯的小腹。王俊凯练武多年身子偏热,睡在地上内衫的前襟也是开着的,王源能轻而易举地贴着肌肤踩上他坚硬结实又温热的小腹处。

“你不必说,让我来猜猜。”王源嘴角带着恶作剧般的笑容,“我要是猜错了,我的脚就往下挪一寸,你看如何?”

王俊凯本来就已经被他这个猝不及防的动作惊吓到,听他这么一说,更是轰一声从胸膛一路到额头都蒸腾着热气了:“你……你别,我说,我说。”

他真是被这个混世魔王弄怕了,连忙拉着王源坐下来,一五一十地和他讲昨晚上的事情。

昨夜那黑衣人一语道破王源的真实身份,却并没有表现出什么恶意,反而多问了几句王源的近况,王俊凯性格耿直,只能说自己并不太清楚,这几年一直不在王源身边。

那黑衣人闻言点点头:“山河剑声名鹊起也不过是这两年的事,你跟着六扇门跑了不少地方,哪里还有时间顾得着佚小王爷这边。”

这话说得有嘲讽意味,王俊凯听出来了。

“前辈究竟是何人?对王源……对小王爷如此上心,还望前辈能告知名讳。”

即使隔着纱帐,王俊凯也能感觉到那黑衣人突然周身改变的气场,一下子阴郁了许多,半晌才听得那人道:“不过是故人,也不是他的故人,是前尘往事的故人罢了,何必知道我是谁。”

王俊凯自从感觉到那黑衣人对王源的善意之后,态度便变得不再那么警惕了,又问道:“那不知前辈到底为何而来?”

那人闻言,转头看了看窗外:“今夜注定不太平。我过来是想取个东西,如今已经取到了,我也就该走了。”

王俊凯一时茫然,不明白那黑衣人言语里的暗语。

却见那黑衣人转回头来,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山河剑有你这样的后人,大约也复兴有望。”

他的眼神落在王俊凯解在一旁的巨阙上,好一会儿,又说道:“巨阙喂血,开锋则主兵祸。无论是谁给了你这把巨阙,用意实在难以捉摸啊……”

王俊凯闻言心里一紧:“前辈是说,我不能开锋巨阙么?”

那黑衣人抬起头来,眼神定定地看着王俊凯:“你这就本末倒置了。剑再好,也不过是死物,关键是握剑的人。倘若有一日,你和佚小王爷被逼入绝境,你不得不摸出重剑而非一般佩剑,这时候你是开锋不开锋?”

王俊凯沉默。他的想法是显见的,倘若能护得王源周全,即便是天下大乱民不聊生,他也觉得和他没什么关系。

黑衣人从他的沉默里已经得到了答案,赞同地点了点头:“这便是了。”

他看着半抱着王源的王俊凯,长眉朗目,眼神坚定,身上的那种纯粹的、毫无畏惧的少年侠气,他似乎漫长岁月里许久未曾见到过了,一时间又引得想起三两故人来。

也许是因此而心软了,黑衣人叹口气,又提点道:“我从前也曾见过山河剑传人。”

“咦?”王俊凯奇道,“我的山河剑是我叔父启蒙,他已过世多年,这十多年来我都是自己琢磨……不知前辈,在何处见到的山河剑?”

“二十五年前,秦川。”那黑衣人顿了顿,“我见到的……当是你的父亲。”

王俊凯的身躯猛地一震,几乎要松开抱着王源的手,但他马上又将王源往自己的怀里紧紧揽住,甚至愈发揽得跟自己更贴紧了几分。

“山河剑……一剑既出,光寒山河……”那黑衣人似乎沉浸在了回忆里,“你的父亲一身白衣浴血,一把啸霜剑杀入戎人军队之中。那剑看着细长平凡,却真的有山河之威,挡住戎人彪兵悍马,拖长了戎人进攻,拖到秦川郡城门关闭,拯救了一城百姓……”

他定定地看向王俊凯,轻声道:“那时的山河剑,是因为你父亲心中有江山百姓,有山川大河,有四海八荒,所以能以一当百,一剑山河。那如今,你呢?”

王俊凯还沉浸在黑衣人描述的那激荡岁月里,心里有万丈豪情,可是这时候被他这么一问,他却觉得自己回答不出来了。

何如而可为天下?

他之前觉得自己从未想过、也不想去思考这个问题。

王俊凯低头看着酣睡在自己怀里的王源,看着他翩跹的眼睫毛乖顺地落在肌肤上,看着他睡得香甜,嘴角甚至有口水流出来。

“……我心里哪里有什么山河。”

只见那怀里抱着人的少年,手臂沉稳地单手把怀里人抱住,另一只手擦拭掉他嘴边的口水,然后眼神坚定地抬起,依旧是星眉朗目的样子,也依旧是眼神冷厉的样子,只是不知道为何,身上的剑意,似乎又比之前不同了。

倘若之间那少年能隔着纱窗带着风啸席卷而来的剑意,光华无匹,锐利有余,那此时他周身的剑意却突然敛住了杀意,沉于深潭,掩于剑鞘。

“我心中,唯他一人而已。他在,山河就在,他若不在,这山河就算倾覆也同我没什么关系。”

他话音刚落,黑衣人在暗影之中,突然扯出一抹快慰的笑意来。

“山河剑,你终于可说是悟得小成了。”他往后退了几步,浸入了更深的黑暗里,“小友,后会有期。我期待你山河剑大成的一日。”

他说完,便翻身从窗户而出,瞬间消失了踪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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